母亲走后,父亲独自生活二十年。
母亲生前同父亲一起住在哥哥家临街门面房的二楼,母亲刚走的那段时间我回去的次数比较多,那时只剩下父亲一个人。一屋、一床、一桌、一椅,床头桌子上摆放着母亲遗像,她在黑纱下微笑,遗像前白烛摇曳,檀香缭绕,一盘鲜果才换过,雪白的墙壁上挂满密匝匝的挽联,挽联出自父亲的手,父亲把对母亲如诉如泣的哀思形成文字,推开门,穿堂风骤然惊飞四壁的挽联,挽联发出沙沙的窸窣声,挽联抚过母亲的面庞,她的微笑时隐时现,像遥远的记忆,父亲坐在母亲的遗像前,手拿一本书,看一会书,再看几眼母亲,那样子像在读书给母亲听。父母进入晚年,家里有了电视,黑白的那种,母亲爱看京戏,屏幕上长裙摇曳,人头攒动,武生、花旦咿咿呀呀的唱,听不分明,唱词留在屏幕下,母亲自幼上过私塾,识过不少字,几十年田间地头的劳作旷置,认识的字早遗忘的差不多了,父亲一般都坐在母亲的身旁陪她一起观看,他们之间早形成一种默契,台上唱一句,父亲就念一句,有父亲的解读,母亲看得清楚、听得明白,一副琴瑟和鸣的样子,这便是父母留给我们的最美印象,父亲现在的样子像极了那个时候,不同的是父亲是在用心读,母亲大约是能听见,你瞧她的微笑就像父亲读屏幕上的台词,她听懂的样子。
父亲抬眼望着我,像委屈的孩子,眼泪又掉了下来,几个月了,他还是这样不能释怀,我望着满墙浩渺的挽联,才读一、两条便再难看下去,父亲对母亲的绵绵哀思,又打开了我的泪腺。
临走时,我叮嘱侄女:“多看看你爷爷去!”
侄女说:“姑,一个人去他的房间都瘆得慌,爷爷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奶奶面前。门一开,一屋子的挽联像一屋子的白蝴蝶,奶奶就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你。”
母亲去世半年,父亲在街后租一座农家小院,他带上母亲的照片搬了进去,从此种菜、养花、读书,一个人静静地走过一个个四季。读书几乎涵盖了父亲的全部生活,他好像憋着一股劲,要把今生没看过的书一口气都看了去,一个人沉浸在书本为他搭建的伊甸园里细数残阳。
自此,我们兄妹五人,侄儿、侄女们回家看望父亲,带几本书便成了不成文的规定,父亲接过书,有点只看一眼便放下,说明这本书他已读过,偶尔才有他拿在手里端详一番才放下的。父亲住在镇上,小地方的书是有限的,他阅读的书几乎都是我们供给,一次侄女回家,兴冲冲地掏出一个电子产品,对父亲说:“爷爷,我给你买了电子书,就像一个图书馆,您想看什么样内容的书都有,如此这般……操作就行。”说着她打开电子书,很细心地教父亲如何使用。
后来,我回家看见那电子书装在盒子里静静地夹在书籍中,一看就知道被冷落很久了,我问父亲为什么不用?他老人家说:“我不能熟练地使用,常常接不上上次的阅读地方,没有书香、没有翻书的感觉,不像书可以折页,我看到哪都清清楚楚,看它找不到看书的感觉”。
回家总的给父亲备几本书才好,先生最是上心,我们所在的街道,一年一度有个庙会,喧嚣热闹,集会上什么样的东西似乎都有得卖,先生一次闲逛,偶遇庙会书摊,包罗万象的书,极其便宜,于是他一口气买了几十本打包寄给父亲,也不知道父亲爱读什么样的书,本着多多益善的原则,后来,逛庙会买书便成了先生的习惯。
有一天,我提到一本不太常见的书问父母读过吗?他笑道:“你是问我读过几遍吗?”
我也喜欢读书,但生活、工作压榨了我太多读书的时间,尤其专业课的反复练习,加之平时惰性,阅读便少得可怜了,对于父亲的阅读量,我真的很羡慕,有时我会幻想,如果大脑里留存的东西可以迁徙,那就把父亲的阅读量细数传给我吧!那该是一笔多大的财富。
一天,我调侃父亲:“您老人家看那么多书,怎么不写点东西呀?”一旁在高中做语文老师的侄女婿说:“奶奶过世时,爷爷没少写诗给奶奶,不少诗还在我们教研组传阅呢!他老人家爱看书,哪里能买那么多书,我索性给他办张我们图书馆的阅读卡,方便他看书去。”想一想,一群青春的剪影里有一位耄耋老人该是一副怎样视觉体验?
父亲90多岁,我把他接到身边准备长住,他老人家一直不太愿意,觉得是女儿家,女儿家就是别人家,我和先生好不容易说服他接他过来,到家一安顿好,我就领着他逛书店去,要想留住父亲,书是最好的羁绊,走在书籍的橱窗前,父亲背着手边走边看,我抽出一本,父亲说看过了,我再抽出一本,父亲又说看过了,我干脆让父亲自己挑,欣慰的是父亲的视力一直很好,用他的话说再小的字都看能清,他伸手抽出一本翻看几页又插进书柜悠悠地说:“买这样正版的书不划算,我通常买盗版的,要便宜不少呢!”想不到父亲还有这么新潮的认识,一定是多次买书采纳了别人的建议。
父亲的身世我了解不多,他出生于书香世家,自幼父母双亡,寄宿在外婆家长大,和母亲是门当户对的组合,文革时父母双双被划定为黑五类,受尽磨难,彼时黑五类家孩子是不可以进学校的,几个哥哥正是求学的年龄,没有书读 父亲该是怎样的心痛!社会的大门对他的孩子们紧锁着,父亲就用自己的方式为自己的孩子打开一扇小窗迎来些许光明。田地劳作后,晚餐后,父亲就把几个儿子拢在一张破桌子前开始教他们读书写字,昏黄的油灯下从一字一句开始,父亲的时间有限,常年要应对政府派发的“义工”劳动,教学断断续续地进行,几个哥哥所得的文化不高,最大的安慰是在父亲的帮助下都有自己的阅读能力。
从小我们居住的环境虽然不堪,过年时父亲还是要弄一些字画装点一下,他尤爱四条屏之类的字画,他教我们张贴的顺序,辨识上下联、确定行间距、生活礼仪等,空闲时,他给我们讲故事,《红楼梦》、《西游记》,《三国志》等,父亲说《三国志》时喜欢说孔明,我便记下了古时有个极了不起、极聪明的人物叫孔明,有一次在外玩耍,有人说诸葛亮聪明、厉害,无人可比,我可不答应了,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我坚持说孔明才是最聪明的。
等我到了入学的年龄,父亲平反了,我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学校,那时农村上学的孩子很少,尤其女孩,开学时呼呼啦啦一大阵孩子结伴走进学校,不几天便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了,农村人会做田做地就行,没必要花冤枉钱,更主要的原因还是穷,多数人家交不起学费,有人劝父亲让我放弃学习回家帮忙,姑娘家家的上学有什么用!长大还不是嫁人?父亲则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们家男女平等,只要有机会,男孩、女孩的学是一定要上的。
父亲不仅重视教育,思想还比较开放。在我还没有婚姻的概念时,父亲就对我们兄妹念叨,婚姻是你们的事,我们家完全民族自由,自己满意最重要。那时我刚进初中,成绩还行,父亲望着我一脸慈祥:“丫头,你若能像你姑妈那样一门心思做学问,结不结婚也由自己决定。”我有两个从未谋面的姑妈,据说学问了得,一生未婚未育,一个在合肥,大学教授,已故,一个在成都,特殊时代,特殊成份,她和父亲都是几十年没见了,长期的分离,亲情也淡了,彼此只剩了符号留在心里。
然而,这一次父亲食言了。
我与猪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在那个青春躁动的年龄,某天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出他的心声,我慌乱得不知所错,回家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好像知道一切似的,他云淡风轻地说:“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吧!”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犹豫拿不定主意,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也喜欢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哪知第二天,父亲像突然醒了,他发现原来是个“泥腿子”在向自己的女儿示好,他态度一下子来了180度转弯,他声色俱厉地说:“这件事不可能。”“为什么呀?”突然的转变让我无法理解更激怒了青春爆脾气的我,我问道。“为什么?”“就因为他们家是祖祖辈辈的泥腿子。”原来,他们祖上几代都是我们家的佃农,是“长工”与“小姐”的关系。原本我对于这件事是犹豫的,一下子反倒被父亲武断的态度激怒,我不再犹豫立即答应了他,他优秀就行,管他什么出生?瞒着父亲,我们开始交往,但只交往了短暂的时间就分手了,不知道是受父亲的影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觉得不太合适。
父亲这一生喜欢读书,喜欢有文化底蕴的家庭,有文化修为的人,尤其女性更应该知书达理,从小,他就规范我们的生活行为,不乱串门、不乱说话、不鹦鹉学舌,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
如今,父亲也去世了,我也在一步步变老,生活的节奏一步步松弛下来,慢慢地我发现我越来越像父亲,一个人最享受的时光便是坐在那里,手里拿一本书,翻几页,想一阵,敲几段文字,时光静好,一个人遨游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尘世的喧嚣,任自己的灵魂在文字里飘着。母亲走后,不知道父亲的灵魂是不是也这样飘着?他是不是想从书本里找到他新的归依?
我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一直都是,我也是个孤独的人,我不知道我可以在哪吐露我的心声,于是我只好借助于文字,一行行的文字,只有吐露没有回应,一生,我大抵如此默默地走下去了,无所谓时光的长短,一生浓缩成一天,一天复制成N天便成了我的一辈子。
我好像又看到父亲的样子,那么平静,那才是我今后的样子,在书海里慢慢地走进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