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阳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馨主题写作第二十期:反义词大PK。主题(暖),PK对象:润土养金。PK内容:冷与暖。

十一月下旬的一个周末下午,我正在G科技大学宿舍和几个同学一起研究GYTM智能科技公司投资平台的技术问题。

GYTM智能科技公司是去年几个同学合资创办的,我作为技术股加入。才一年多,公司已经基本走入正规。

前不久公司的投资平台出现了BUG,大老板勒令我尽快解决。

正当大家各自监测着后台数据,一阵电话铃声响起,大家都抬头互相看着,我也茫然看着大家,浑然不知是自己的手机在响。当大家都看向响声的方向,靠近窗的上铺床头,有一亮一亮的光在闪烁,我这才猛然惊觉,这是我的手机。

我站起身,还把椅子带得发出刺耳声响,来到上下铺前,拿起还在顽强响着的手机,一看是大伯,正要接,铃声已经停了。

大伯的电话,会有什么事?我的心不由惊跳了几下,难道是奶奶?对我来说,我的奶奶是个非常特别的存在,就像我的再生父母。

如果这辈子人生还可以重新选择身份的话,那么我想,我还是会选择做奶奶的皮娃子。

虽然她身材矮小,我小时候却觉得她像山一样高大,充满力量。

正在我晃神间,捏在手里的手机又突兀响起,吓得我差点扔掉手机,举起一看,依旧是大伯来电,我心慌慌地赶紧划开接听。

“皮娃子,你奶奶晕倒了,这次晕倒摔进了河里……”

“什么?奶奶晕倒掉进河里了,现在怎么样了?”我急得打断大伯的话问。

“皮娃子莫急,好在河边人多,救上来了,但要住院了。”

我舒了口气,身子也由僵硬慢慢松下来。

“可是奶奶好好的怎么会晕,是低血糖吗?”我想到奶奶是因为晕眩才掉进河里去的,心还是揪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大伯静默了片刻才说:“其实你奶奶一年前就已经检查出脑部恶性肿瘤了,医生让她去大医院,说还可以动手术的。她不肯去,也不让我们告诉你,她不想你担心。”

我像是被雷电劈了一下,大伯又接着说了什么我都听不见了,过了像是半个世纪,电话那头传来大伯几声:“喂,皮娃子,喂,你在听吗?”我才缓过神来,“大伯,我在。”我的声音已经颤抖得不像话了。

“皮娃子,你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医生说这次恐怕……你还是回来吧!”

“好。”我挂断电话,手却颤抖得厉害,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扔掉手头事情就赶去老家。

我记事起就跟奶奶在一起生活,母亲生下我一周岁就把我送到奶奶家了。我的认知里没有父母只有奶奶,父母一年回家一两趟,我管他们叫叔叔阿姨。

七岁那年冬天,忽地传来父母因煤气中毒,双双离世的消息。

奶奶搂着我哭得肝肠寸断,而幼年的我怎能体会得到父母同时离去的残酷现实。

直到后来,我被乡村里那些光着腚的小孩追着喊:“没爹娘的孩子像根草!”我才知道,我已经没有爹娘了。

我假装不生气,可其实我很生气,恨不得拾起地上的石子儿狠狠扔向他们。或者扑上去跟他们大打出手,我和他们单挑,他们是打不过我的,除非他们一拥而上。

但是我还是忍了。

因为奶奶会难过,会生气,会唠叨。“皮娃子,不能打架!”这句话是有一次我和人打架后,奶奶心疼地搂着我,含泪给我包扎伤口时一直在我耳边说着的。

我要听奶奶话,于是我就忍了。

我是考上大学才离开奶奶的。

大一大二我一放假基本上就回老家,和奶奶度过一段愉快温馨的假期,直到开学才离开。

每次离开,奶奶总是泪眼婆裟,那并不大的眼里盛满晶莹,让我也不觉恋恋不舍起来。

后来因为学业繁忙,加上我和几个同学搞创业开公司,就渐渐少回去了,只是打打电话,电话里奶奶总是报喜不报忧,这才会造成现在这种情况,奶奶都病了我却还蒙在鼓里。

我深深自责,读大学的这几年,我只知道照顾自己的感觉,自在地在大城市的校园里快乐生活着,完全忽略了家里还有一个爱我,对我付出全部的奶奶,我很惭愧,觉得自己太自私了。

我的眼泪又又流了下来,像关不住的水龙头。

我心急火燎地赶到镇医院。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天花板,洁白的病床。奶奶面色灰白,骨架嶙峋,脸上布满渔网纹,全没有了曾经的风采,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以为奶奶已经走了。直到看到那些滴答响着的仪器才让我松了口气。

可心里很不好受,我的小老太怎么了,怎么变了那么多?

她无力地躺着,仿佛只有进气没有出气,脸和身体都明显有了变化,不再是我眼里那个满脸堆笑,乐呵呵的小老太。

忘了长这么大,我这是第几次认真地注视着她,仿佛多年前,她在小小的摇篮旁注视着我。

她的眼皮松弛,眼角被拉扯成三角形,外眼角向下垂着。脸上布满浓浓淡淡的褐斑,应该是老年斑,但并不密集。她的身体瘦弱,然而腹部却略有突起。

床的上方有呼叫仪器。床头挂着护理卡,卡片上方贴着她的床位号,上面写着阿拉伯数字 10床。

之前的六十几年,她有着各种身份:女儿、母亲、老伴、外婆、奶奶、章嫂、章大娘。此刻,她只有一个称呼:10床病人。

我的心一直往下沉。我还没能好好孝顺奶奶呢,她怎么就可以这样生病了?

望着躺在床上只有小小的一团,身上插满各种管子,双眼紧闭的奶奶,我脚步迟缓着。

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到病床前,哽住喉咙出不了声,我静静地看着床上那小小的老人,像是有感应一般,奶奶睁开了她那已经浑浊的眼睛,就这么直直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了。

我的眼泪落了下来,奶奶才有了反应,她眨眨眼,嘴唇一动一动的,却发不出声音,我心如刀绞。

“奶奶!”我哽咽着喊道。

她张开嘴巴,想说什么,我凑近奶奶耳边,终于听到细如蚊蝇的声音:“别担心!”

“奶奶您怎么了,您怎么可以这样……”我说不下去了,心也跟着撕裂般地痛。

曾经的奶奶上房揭瓦,风风火火,絮絮叨叨,倍儿精神。我以为奶奶是个铁娘子,现在明白了奶奶终究不是铁打的。

“皮娃子,你今天上学可要听老师的话,不能再皮了听到没?”

“皮娃子,今天你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你手臂上的伤是咋回事?”

“皮娃子,走,奶奶带你上馆子吃好吃的去。”

“皮娃子,想不想看戏?奶奶带你去。”

“皮娃子,这茉莉花茶可香了,喝不喝?”

……

字字句句,仿若在昨。

我握住奶奶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手,眼泪禁不住滴落在相握着的手上,一滴一滴,浸润了奶奶手背干瘪的皮肤,浸润了岁月。

奶奶又眨了眨眼睛,像是在说:“皮娃子,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是,奶奶您知道吗,我的眼泪如果能换回您健康的身体,我才不管什么男儿不男儿的,一定哭个天昏地暗,像小时候一样撒泼打滚,直到如愿为止。

但我的眼泪终究是换不来您的健康,也报答不了您二十几年来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

医生进来查房,问我:"病人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奶奶。”

“她从前做过什么手术?有什么药物过敏?"

我茫然。印象里,奶奶总是健康快乐的,从来不曾见奶奶生病吃药,每次去医院都是我生病,奶奶抱着背着我去的,更别说做手术,药物过敏史更不知道。

我们家住的虽然是四合院,但因年久失修,一年四季都漏雨。每次哪里漏雨,奶奶穿着雨衣出现在哪个屋顶上。砖瓦都是她自己整的,后来大伯二伯结婚了,他们两家各自住一个厢房,但凡下雨漏了,就只会喊:“娘,咱家这块漏雨了。”

“就知道像狗一样叫叫叫,自己不会动手啊。”

奶奶一边说一边穿上雨披蹭蹭蹭就上了屋顶。

家里没有自来水,唯一的自来水打水处需要花钱提一桶水。奶奶就自己去山那边水库里担水,来回十几分钟,把院子里的水缸都担满整整需要一个早上或一个下午。

奶奶常年不吃早饭,只为省一点钱给我买点营养品,因为小时候我瘦弱,经常在半夜三更发烧。我一发烧,奶奶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我奔向镇医院,然后整夜地陪着我打点滴。

尽管这样,奶奶却天性乐观,在房前屋后开垦几块空地,种了各种各样新鲜蔬菜瓜果。

一年四季那生机勃勃的各色蔬菜瓜果,给了我许多乐趣。

在最艰苦的日子里,我们总能吃上鲜嫩的白菜、生脆的小黄瓜和柔软的茄子,还有香甜的小金瓜。

夜幕降临,奶奶像城里父母一样,坐在院子里给我讲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各种小故事。这样的奶奶,她怎么会做什么手术?

医生还盯着我:“想起来了吗?”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医生顿了片刻,点点头,无语。

我随医生走出奶奶病房,问他:“医生,我奶奶还有动手术的希望吗?”

医生淡漠地看了我一眼:“没有意义了,徒增病人痛苦,去准备后事吧,你奶奶最多撑不过一个月。”

我晴天霹雳,差点当场晕厥过去。我想冲着医生大喊:不,医生,你太残酷了,太不负责任了,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给一个人下结论呢?

可是我喊不出来,我知道喊也没有用的。我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我还没能好好孝顺奶奶呢,她怎么就可以这样要离我而去了?

或许是因为我回来了,奶奶的精神竟奇迹般一天比一天好,也能和我说一会话了。

每次奶奶讲累了,闭上眼睡过去了,我就认真注视着她。这个小小的,缩成一团的人,与我有着隔代血缘的老人,曾经也是曼妙的女子,风韵犹存的徐老半娘,坚强生活着的妇人。几十年的岁月偷走了她的美好,期间有多少悲欢离合总无情!

我父亲兄弟姐妹几个,他是家里唯一一个去城里读书,参加工作,并找了个城里姑娘结婚的,所以家里其他兄弟姐妹都羡慕他,有时说话都带着刺呢,但如果奶奶脸沉下来,他们就不敢吱声了。

大伯早早辍学打工赚钱,后来娶了一个乡下姑娘,就住在四合院的东厢房,而南边的厢房是二伯一家住着,本来我父亲住西厢房,后来就我一人住了。

爷爷是个木匠,那时家里生活还算过得去。爷爷过世后,家里全靠奶奶一个人撑起来。

我父母的离世,无疑是对奶奶最沉重的打击,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世间最悲痛的事。

作为奶奶,活着本身就已是一件耗尽心力的事,深埋在内心的那些悲痛很多时候是何等的力不从心。

记得有一天深夜,我起来小解,路过奶奶厢房,听见奶奶在屋内念念叨叨:“阿华,李勤,你俩倒好,撇下老的小的自己去了极乐世界,可要多多保佑皮娃子,让他顺顺利利读完初中高中,将来能考个好的大学,作为老母的我,和你们相见也有个交代了。”

那时我已经读初中了,不知道为何,我泪意忽然开始翻滚。

我不是因没有父母而哭,奶奶亦父亦母,我不觉得有遗憾、难过,我已经习惯没有父母了。我心中的感动只为屋里的那个小老太,更多的是感慨与敬意。

为人子女,总是忧心于父母某一日终会老去,终将离别,我们又该如何面对?却不曾想,命运无常,苍天无情,也有人青丝黑发年华正好,却不得已要和这个世界先说再见。

我心里却默默祈祷奶奶能永远活在世上,等我有能力了,让奶奶享清福。

那年冬天,寒潮总是拖拖拉拉地不肯离去。

过年后没多久就开学了,天还是冷得连狗都不敢出门。

那天放学回家,我是一路跑过来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才渐渐有点暖了。

我喘着气扔下书包,就一屁股坐在奶奶经常泡茶坐的那把竹椅上,结果,“刺啦”一声,我呆住了,我的裤档裂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短裤衩。

早上奶奶让我穿大伯儿子穿下的棉裤,我不愿穿,就这么穿着单裤上学了。没想到现在还撕破了,被奶奶知道我没穿棉裤,唯一的一条裤子还撕破了,肯定会被骂。

“皮娃子,放学了,酱油没了,帮奶奶去打。”奶奶出来看到我放学了就让我去打酱油,我答应着却没动。

过了一会奶奶出来看我还坐着:“酱油呢?”

“我,我没去!”

“怎么啦,不舒服?”说完过来摸摸我额头,“不烧呀。”

“皮娃子,你快去呀,奶奶等着烧菜呢!”

“哇……”我却张嘴大哭,这是先发制人。

搞半天奶奶才弄明白我的状况。

“你呀你,出息!”她无可奈何地拿手指戳一戳我的额头,转身进屋里。

不一会出来,手里拿了个针线盒:“过来,趴着。”

我扭扭捏捏地起身,一只手捏住后面的破裤裆,听话地趴在奶奶的大腿上。

奶奶穿针引线,一针一线地给我补起裤子来。

手不停,一边嘴也不闲着:“皮娃子,你要懂得,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有人富裕有人贫穷,就好比咱家的这个枣树,有甜的也有酸的,我们不用去计较,只要静静等着,甜的会熟透,或许被人摘下吃掉。那酸的呢,也是大有用处的,对不对,只是时间还没有到,它们也在努力成熟着,等待被人们摘下的那一天。”

我趴在奶奶温暖的腿上,使劲儿点点头。

“我们皮娃子呀,迟早有一天会长大,长成奶奶希望的那样。现在我们只要过好自己的每一天,奶奶只希望你健健康康,不冻着,不饿着,那你爸妈在天之灵也就放心了。”

“我不冷,没冻着!”我郑重其事地回应。

奶奶继续说着:“好,我们皮娃子不怕冷,是个勇敢的孩子。奶奶跟你说,你也别去怨恨那些笑你、疏远你、不待见你的人,他们并不是坏人,我们最大的坏人是无常,是生老病死。”等我站起来时,我分明看见了奶奶眼里的泪光。

我那时是不懂的,只觉得奶奶生气了,被我不小心撕裂裤子气得流泪了。

后来我懂了,奶奶是个睿智的人,她说的人生中最大的敌人不是坏人,是无常,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这是对生活的真切感悟。

父母的意外过世,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无常。

所以,奶奶也会老去,也会死去。

我坐在床前,紧握着奶奶骨瘦如柴的手,这双手在我心中,最温暖、最有力量的。这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每一条纹路、每一个老茧,都有着不平凡的故事。

记得小时候每逢冬日,奶奶总能像变戏法一样,拿出她亲手为我织的毛衣、围巾、手套,有时还有帽子,后来我不愿戴帽子,奶奶才不织帽子,改织袜子。

那时的我,总爱趴在她膝前,看着她灵巧的双手上下翻飞,针线在她指尖跳跃,仿佛有魔力般,在我不经意间,温暖的毛衣就诞生了。她的手,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稳健,透着对我的无限爱意。

可如今的这双手干瘪得像晒干的萝卜干。是什么时候变的,我为什么没有发现?

奶奶原本可是个热爱生活的小老太呀!

我家的四合院从来都被奶奶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奶奶开始热衷于煮茶泡茶喝。

奶奶在四合院里放张小桌子,不论冬寒夏热,她总爱坐在竹椅子上,一条腿盘着,腿脚垫在屁股底下,另一条腿伸着,一手端着热水壶,一手不停在几个茶盏上倒来倒去。

我不解地问:“奶奶你泡茶就泡茶,干嘛倒来倒去的。”

“皮娃子,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茶艺,叫享受生活。”

“享受生活?”我喃喃自语,若有所思,那时我自然是不懂得什么叫享受生活,我很不屑地想,泡个茶就叫享受生活,那生活也太简单了吧?

“皮娃子,来,喝一杯,这是我用刚摘下来的茉莉花泡的。”说着,奶奶递了一盏给我。

我低头,一股茉莉花香味扑鼻而来,轻轻呷一口,口感独特,入口清新醇和,回味中略带苦涩而适口,清香微甜中带着丝丝清爽。

“怎么样?”

“好喝!”

“哎,这就对了,奶奶啊这是在学新鲜玩意儿,叫什么新……”

“新生事物,与时俱进?”

“对对对,皮娃子,这读书就是有用,你比奶奶知道得多。”

我听到奶奶夸赞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奶奶又说:“皮娃子,奶奶晚上带你去看戏,镇子里今晚有戏看。”

“又是京剧吗?奶奶我不想看,我想去和狗蛋看电影。”

“哎呀,皮娃子,这你就不懂了,京剧是国粹。多欣赏京剧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奶奶的知识都是从电视上学的,说起来还是一套套的。

那台十四寸彩色电视机还是从我家搬过来的,听奶奶讲,那是父母结婚时我妈作为嫁妆陪嫁过来的,他们离世后,奶奶就把电视机给搬来了。

我当然知道京剧是国粹,但这应该不是我这个才读小学五年级的小孩该追求的生活态度吧?

“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说。

“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奶奶只知道,我们不能丢掉传统文化,老祖宗传下来的任何东西都是好的,都必须信奉。”

“确实好,那孙儿就陪奶奶去看戏吧!”我妥协。

“这才是奶奶乖孙子。”

岁月凝练出睿智,同时败坏了身体的根基。可奶奶却静默着,不动声色,她的白发越来越多了,她的手慢慢干枯了,弯曲了,健步如飞的腿脚站不直了,身体倒下了,只能躺在这里了。

可我慢慢长大了,小时候的我在奶奶身边是幸福的,我衣服上虽然都是补丁,但经奶奶的巧手给补过的衣服就像是经过艺术加工一样。

虽然,我还是懂得为自己的寒碜而害臊,因此专门刻意躲避那些穿着体面的同学,尤其是躲着那个穿得像公主一样的小枫。

别人也躲着我,就算是那些家境不怎么好的同学,也尽量不和我为伍,以便证明他比我高一等,所以我很少有朋友,经常孤单一人,独来独往。

但我似乎不在意,我好像只要奶奶就够了。

阳光透过病房窗户,照在病床上的灰白小老太,在光影里我仿佛看到了那一天,我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一群比我大的孩子,看见我就追在我后面一直喊着:“没爹妈的孩子像根草。”

“什么草?”

“猪笼草,喂猪的草!”

“滚……”我气极了,脑子里想着捡块大石头,狠狠砸那帮坏孩子。

可我并没这么做,只是撒开脚丫子狂奔着往家里跑,他们就更加以为我好欺负,撒欢般在后面喊着追着我。

跑到我家门口,他们还紧追不舍。突然,我家东厢房的屋顶上传来“哗啦啦”一阵响,瓦片从天而降,雨点般砸下来,砸到那帮孩子身上,他们这才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地一哄而散。

我抬头朝对面房屋的屋顶上看去,静悄悄的,没有人,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刚刚有人在那上面用瓦片砸小孩。

但是我心里还是隐约知道那是谁。

我家住的屋子和邻居家屋子挨得比较近,屋子与屋子之间小路都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屋宇鳞次栉比,黑白分明,形成一个个小巷道。

我推开四合院门,奶奶正坐在自家屋檐上,悠然自得地晃着两条腿。

没事爱爬屋顶这是奶奶的老毛病。

尽管如此,我以为这也不是作为奶奶该做的事,应该属于我这样年纪的小孩该做的事。

我最羡慕奶奶的不是她坐在屋檐上晃动双腿悠然自得,而是奶奶在屋檐上行走,在倾斜溜滑的屋脊上如履平地。

我觉得很羞愧,像皮猴子一样的我在那上面行走时却四脚并用,像乌龟爬,还爬得战战兢兢。

在那上面,我永远做不到像奶奶那样轻松自如像走在青石板上那样。

晚上,奶奶散步不去外面,就喜欢上屋顶,她说:“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她从东厢房屋顶走到西厢房屋顶,再从南厢房屋顶旁边那棵枣树上下来。刺溜一下就着地了,灵活得像只猴子。

左邻右舍没人会说她,因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还在我爷爷仍健在的时候,两口子吵架都是这样上串下跳,闹得左右鸡犬不宁的。

爷爷离世后,奶奶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再上房了。

直到我慢慢长大,出去总被人欺负,慢慢地我就在屋檐上能看到奶奶的身影了。

每每看到奶奶小小的身影站在高高的屋檐上,像个披着月光的战士,我就想起电视上看过的《双枪老太婆》,要是让奶奶生在那个年代,铁定是个不错的抗日战士,说不定也是个双枪老太婆呢。

我站在病房窗口,望着窗外暖阳,草木枯黄,花朵零落,一切都在慢慢枯萎着。唯独这一缕阳光,透过窗棱,照在身上,不仅暖身,更暖心。

有个周末,奶奶又带我出去改善生活,一起去吃麻辣小龙虾。回家时,看到外墙上有不少我的名字,和一些骂我没爹没娘之类的难听的话。

我知道肯定是班级中经常欺负我的同学,就愤恨不平,一边拿刀刮墙上的字,一边咒骂这些人不得好死。

奶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和我一起用铲子把这些字都刮去,

后来,在学校,老师竟让那两个同学来向我道歉了。我就知道,奶奶一定是到学校里跟老师告了一状。

当时我问奶奶:“他们会不会被父母打?”奶奶恨铁不成钢:“别人打你,你还管他手疼不疼?千万不要滥用你的善良。该维权时就要勇敢维权,知道吗?”

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个同学因为我的学习成绩超越了他们,就想报复我,他们以为我好欺负。

奶奶还鼓励我说:“你的努力,你的优异成绩,你的所有成长,就是对恶意最好的回击。”

我知道奶奶意思就是要我学会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到伤害。

是啊,动物不会以拼搏为耻,因为适者生存。植物也会互相绞杀,养分少的那一棵就弱些,这就是自然法则。

天道如此,人道就更复杂!但复杂的人道还是会伤人心的。


那年高二,学校换了一个班主任,原来的班主任退休了。

2009年,高考基本上是大多数孩子唯一的出路,至少在我们省高考是每年最有影响力的事情。

高二的我们自然都不敢懈怠,努力埋头苦读。

平时在学校我基本上不与人交流,在同学们眼里我冷漠,高傲,给人一种距离感。可是这不是我个性,而是从小自卑、隐忍养成的疏离感。

新来的班主任胡老师一头微卷的长发、休闲碎花连衣裙、瘦瘦高高的、皮肤略黄、长长的瓜子脸用白粉扑过,跟脖颈的黄肤色有明显边界感,她眼睛不大却是双眼皮,是个不到四十的中年妇女,整个人看上去和蔼可亲。

胡老师上来,用那双小眼睛扫视整个教室一圈,特别注视了那个穿得像花母鸡一样的小枫和头上闪亮发光的小胖,一张口却点到了我的名,我缓缓站起身,一脸懵地看向老师。胡老师冲着我笑了一下,轻轻点头示意,紧接着就在全班的期待下兴奋地说道,“每年全年级第一的章子皮同学是在我的班,老师深以为傲,他也是我们全班同学学习的榜样,大家加油!”

我的脸第一次微微泛红。全班同学却发出莫名其妙的“咦——”

胡老师不明所以地又扫了一眼大家,才对我和颜悦色地说:

“章子皮同学,请坐!”,胡老师冲着人摆了摆手后继续冷冽地说道:“老师我呢,也是个要强的人,也很重视班级同学学习成绩在学校的排名。老师希望我们四班个个能更上一层楼。”班主任的气场一下子打开,底下的同学们似乎被感染。

“你们已经是高二了,要加油啊!”

“哦哦哦……哦哦哦!”,胡老师的话还没说完下面又是一片唏嘘和起哄。

我心里开始不安,一会儿抓耳朵,一会儿抓头发,如坐针毡。

我似乎感受到了背脊凉飕飕的,小时候经常欺负我的小胖用鄙夷不屑的目光紧紧盯着我。

小胖家是开机械加工厂的,富有得流油。每天来上学就像是来显摆。每天头发一看就是用发油打理过,从远处看过去一闪一闪。身上穿的虽是校服,脚上穿的却是一双黑皮鞋,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招摇,根本就是在向大家宣布:“我就是这个班级里最酷炫的人!”

招摇男小胖和像花蝴蝶花母鸡一样的小枫是我的冤家对头,就是互相看不上眼的那种。

那天早晨,我一边记着英语单词,一边急匆匆地进入校门,学校里的白杨树开始落下树叶。朝露反射着晨光在路旁的矮植叶上,发出璀璨的光芒。偶尔几片相间在翠绿里的红叶仿佛是在宣布秋天已在路上。我的眼睛被闪了一下,脑子里的英语单词迅速就不记得了。

发了会呆,才急促地往教室而去。走进教室,发现和以往不同的是,教室里同学们并没有翻开书本开始自习,而是都围在小枫桌子旁边在小声嘀咕着,小胖也赫然在旁边。看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我不管不顾地在自己座位坐下,习惯了孤零零的另类,习惯了这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然后,忽然有不少同学的目光朝我看来,然后开始纷纷唏嘘。我似乎明白那两个气焰嚣张的人又在背后编排我什么了。

我该不该去理会?自然不去理会。

但是这种赤裸裸的眼光盯在人身上委实不好受。

还好上课铃声响得够及时,要不然再这样下去,我恐怕会爆发!像这种无形攻击不亚于人格侮辱,我有维权的理由。

尽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敏感的我还是再次受到了伤害,心理阴影逐渐扩大,我开始整晚睡不着觉。

在睡不着的那些夜晚,我就爬起来坐在院子里,特别喜欢看院里的那棵枣树,

奶奶其实早就发现了我端倪,她一直在观察我。在我第十次半夜起来的时候,奶奶终于也开门出来了,她故意问:“皮娃子,夜半三更的,你在看啥?这树都快被你盯穿了。”

我被奶奶打扰也不恼,而是好奇地问:“奶奶,您说做人好还是做树好?”

“啥话?自然是做人好呀。树会有思想吗?会跟奶奶讲话吗?会活蹦乱跳地喊奶奶吗?”

我点点头:“也是,可树也有树的好处,它生命力顽强,明明树叶枯萎了,来年依然开得茂盛。”

奶奶笑我不像个男娃,倒像个女娃,挺多愁善感的。

不知道何时起,四合院的某个角落出现了几盆植物,等我惊喜发现的时候,这个角落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植物园,一年四季花开不断。

我当然知道这是奶奶因为我喜欢就亲手搭建的,她觉得我一直看书太单调了。我在心里默默感激着奶奶,这位朴实平凡的小老太,她用自己的行动表达着对我的爱,用她不俗的举动来捍卫我对美好的追求。

后来我被医生诊断患了抑郁症。

高三我没再去上学,基本上都是在家里呆着。奶奶就整天陪着我,开导我,还给我请了家教老师。我问奶奶:“你哪来的钱啊。”

奶奶说:“你别小看奶奶,奶奶呀,可也是烈士后代呢,而且我的爷爷奶奶,就是你的祖爷爷家可是大门大户人家,你祖奶奶过世时给我留的嫁妆厚着呢。”

“我怎么从来没听奶奶说过这些呢。”我好奇地说。

“奶奶做人可低调着呢。”奶奶故作神秘地凑近我的耳边,“天机不可泄露,这是奶奶的秘密。不过我可以告诉皮娃子听的。”

奶奶就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奶奶出生那年刚好是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她还没有满月,父亲就跟着大部队跨过鸭绿江去了朝鲜战场。

她的爷爷奶奶当时想阻拦来的,可她的父亲态度坚决,她母亲也没反对,只说一定要平安回来。

父亲一走,爷爷奶奶后来还组织起了抗美援朝后援会,出钱出力,还拍胸脯保证要多搞生产,把物资流通起来,确保前线啥都不缺。这样,他们也为抗美援朝出了自己的一份力,都是实打实的行动。

可三年后奶奶父亲的战友带来了父亲的遗物,母亲给他带上的那个平安扣。

父亲的战友叫刘鸿生,他说父亲是因为救他才牺牲的,他也负了重伤,伤痊愈就退伍了。

爷爷奶奶虽然悲痛欲绝,但逝者已逝,只能坚强活下去。后来,刘鸿生就成了奶奶的继父,他把奶奶我当亲生闺女,视如己出。

再后来,祖奶奶离世前就给了奶奶一个百宝箱,说是作为她的嫁妆。

“百宝箱?”我瞪大眼睛,奶奶也真够藏得住的,大伯二伯都瞒得死死的。

不过也难怪,奶奶除了打零工,也没有什么其他收入,在重大事情上,奶奶都能应付自如。比如三个儿子结婚,生孩子,都是奶奶一手操持的,可要是大伯,二伯问奶奶伸手要钱就一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奶奶一辈子省吃俭用,却原来她自己舍不得花,只是把钱都用在刀刃上了。

“孩子,这病我们不怕,奶奶有钱,一定会治好你的,只要你有信心。”

奶奶带着我跑了不少大医院,还给我请了心理医生做治疗。

经过一年治疗,我好了很多,晚上也能睡着了,于是我参加了高考,考上的虽不是我希望的学校,但也是挺不错的全国重点大学。

“皮娃子……”一声颤巍巍的微弱声音让我的回忆戛然而止。

我心莫名乱跳,这是奶奶在喊我。

我快步来到奶奶病床前,果然是奶奶醒了。

“奶奶,你好点了吗?”

“皮娃子,奶奶想回家了……”

“好的,奶奶,我们这就回家去!”我深感不安地跟大伯二伯商量,就让奶奶回家了。

奶奶是平安夜那天走的。

许是回光返照,奶奶回家后,精神不错。她把百宝箱给了我,说是给我娶老婆结婚用。

我捧着百宝箱,像捧着一团火,燃烧着我的四肢百骸。

奶奶还自己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就躺在床上,握着我的手,安静地走了。

奶奶,你永远活在皮娃子的心里,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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