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森林的秋,寒得静默了整个城市。月色微茫,秋风凛栗,一只小兔子抱着小巧的木吉他,和着风徐徐吟唱着不知名的小调,一只茸耳伴着节奏一动一动。不远处,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人形身影默默伫立着,眼里一片迷蒙。
不仔细看,没人认得出那是一头大灰狼。
1.
“和风荡,心微漾;大风作,骇浪起;或许啊,那风才是海情人……”无人问津的秋夜,无人驻足的街头,大灰狼背着吉他,用自己的大烟嗓唱着整个四季,吉他前面的盒子里,零零星星几块肉丁显得格外寂寥。一只小兔子抖着粉茸茸的双耳,飞快的放了一篮胡萝卜在盒子里,小巧的三瓣嘴嗫嚅着不知说了句什么又飞快跑开,大灰狼瞥了一眼,继续酣唱着自己写的歌……
凌晨三时,城市仿佛换了层面具,大灰狼清清嗓子,挑了盒子里几块完好的肉丁小心翼翼的塞入怀中,随便抓几口剩下的碎屑,看到那一篮胡萝卜时,不由笑出声:“这小兔子,把自己留下来多好,烤来必定是美味。”
大灰狼蹲下身子清了清周围的垃圾,习惯性拿出篮子里的信,抱着自己的吉他转身离开,身后,一篮满满的胡萝卜旁边,还有一只眼睛红红的小兔子。
2.
“我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你怎么一个字也不回我啊。”
“你今天还会唱我最喜欢的那首歌么?风是海的情人。真的,真的太浪漫了,你真的去看过大海吗?你一定去过的对不对!”
“你为什么只在地下森林唱歌呢,你知道地上的城市有郁郁的长藤,一穗穗的葡萄花,那里也有很多抱着吉他唱着歌的人儿呢,还有满地的金黄和碧绿,天空都是澄蓝澄蓝的。”
“我把我最喜欢吃的胡萝卜都攒起来拿给你了,你为什么总是不舍得吃呢?”
“我是不是太多话了,你其实不喜欢胡萝卜对不对,你其实不喜欢我对不对……”
看着信上玲珑字迹,大灰狼都能想象出那小巧的嘴巴与鼻子连着,线条,曲线,鼻子微微动的时候,嘴也跟着动;反复念这些信时,鼻子也跟着微微动。
大灰狼将信放回信封,整整齐齐的放在一个破旧的檀木盒子里,那盒子还是人类看到他时送他的,不,砸给他的。
地上那座城市,可真是个巨大舞台,幕布前缤纷绚丽,流光逸彩,人人化着精致妆容,幕布后的黑暗,却远浓于地下这片森林,足以掩盖这座卸妆后的城。
大灰狼将怀中的肉丁取出来,用早晨挑来的溪水洗干净,生火,烤熟,一切流畅而自然,看着山洞深处瑟瑟发抖的母狼,大灰狼又添了三两树枝,托着烤好的肉丁走了过去。
那些舞台上的日子,就像失事的船只,无声地挣扎,浮潜,然后沉寂无痕。
3.
大灰狼以前嗓子没这么沙哑,可以哼出轻快的调子唱明亮的歌;大灰狼以前也喜欢地上那座城市,天天用心藏好尾巴被妈妈打扮的整整齐齐;大灰狼以前还喜欢过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孩,常常骗她说自己的故乡是天上的月亮;而山洞里那只母狼,以前也会在盖着耳朵的帽子上别一朵鸡蛋花笑盈盈地教大灰狼弹吉他……
不过,那都是以前了。
以前大灰狼觉得人类麻木,后来才发现人类也觉得穿着衣服的他们麻木,一旦有一方违背了这座城市的游戏规则,彼此就会蜕下伪装,露出或胆小或狰狞的面目,弱肉强食,从不仅限于丛林。于是大灰狼丢掉还未上身的黑色西装悄悄长大,而他的妈妈,也变成了树洞里奄奄一息的可怜模样。
现在地下森林里的家,才是真正的家。
大灰狼乐于生活在这个家。
清晨,熹微日光从地上渗下来,被森林分成一束一束,唤醒每一个沉睡中的山洞;晌午,枕着树桩美美地睡一觉,不会被任何机械电子的声音吵醒;晚上,抱起吉他唱起歌,空无一人却觉知足,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静静聆听。
大灰狼喜欢这个家,虽然有时会有点饿有时会有点孤单。
他没办法去抓捕那些同样会哭会闹的伙伴,以前他可和好多小兔子一起玩过游戏;他没办法和原本生活在这片森林里的同伴做朋友,因为他们总是露出锋利的獠牙不停歇地低吼;他也没办法提笔给小兔子写一封回信,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学会写字......
想起小兔子,大灰狼的步子顿了顿,脸上拗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这只又笨又蠢的小兔子,可是他的头号粉丝。
4.
“你好,我是一只有点胆小的小兔子。你的歌儿可真好听,忍不住送你一根胡萝卜,希望你能喜欢它,像我喜欢它一般。”
这是第一封信——简单,可爱,就像少女的悄悄话。
那根胡萝卜,也是大灰狼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于是他把它认真的包起来,带回了树洞放在檀木盒子旁。
后来,胆小的兔子一步步靠近,一封信变成一沓;一根胡萝卜也变成了两根,三根……直到有一天小兔子写了长长的告白信,还带了满满一大篮的胡萝卜。
大灰狼笑着带走了信,留下眼圈红红的小兔子。
其实,大灰狼喂完母狼又折了回来:
“我不会写字。”
“那你告诉我我可以教你啊。”
“我不太喜欢你。”
“那就是有一点点喜欢对不对,有一点点就好了。”
“我也不喜欢吃胡萝卜。”
“你会喜欢的。”
小兔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城市揉着惺忪的睡眼,天空渐渐透进光亮。小兔子鼓起勇气仰头看着大灰狼:
“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么?”
“可以。”
“你可以教我唱歌么?”
“可以。”
“那你可以教我弹吉他么?”
“可以。”
“那你也可以喜欢我对不对?”
……
“可以吧。”
其实,大灰狼早就听到小白兔放下篮子飞快跑开前嗫嚅不清的那句话了:
“我,其实有点喜欢你。”
5.
于是,森林里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一只大灰狼抱着吉他唱起了歌,而他的尾巴上,竟挂着一只小巧玲珑的兔子。
大灰狼呲牙咧嘴的啃着胡萝卜,忽然发现地下这片森林也没那么孤单。
地下森林里的大灰狼和地上城市中的小兔子,就这样谈起了一段说撩就撩的恋爱。
“你的尾巴可不可以让我荡秋千?”
“我的怀抱也可以。”
“你的歌可不可以加上小兔子?”
“那一定美妙极了。”
“你可不可以像喜欢胡萝卜一样喜欢我?”
“我可以再喜欢你多一点点。”
大灰狼撩起兔来可真是无师自通。
夜空中的星星羡慕小兔子眼中的闪亮,而晚风羡慕大灰狼怀里的温柔。
大灰狼常常想,如果生活永远是,也仅仅是我们经历的这一刻,那该多好。
可生活啊,从不会为谁而定格。总有那么一天,星星会失去光芒,风也会变得凛冽。
6.
“你有梦想吗?”
“有。”
“很多吗?”
“不多,就两个——她永远都逍遥自在,我永远抱着吉他在她身边唱着歌。”
“那你要卖了它们吗?”
……
“卖了吧。”大灰狼压低了帽檐,缓缓说道,“第二个。”月光朦胧,谁也看不清阴影里大灰狼的表情。
第二日,大灰狼苏醒在一片巨大的树叶里。
“阿——嚏!”
大灰狼摸摸鼻子,想到昨日的梦,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那个贩卖梦想的人,好像还是个背着包袱的小矮子……
7.
事实证明,能从地上城市追到地下森林的小兔子果然不像外表那般乖巧,小小的身躯里,却藏不住一颗浪迹天涯的心。
“我们去海边好不好?”
“可是我需要照看病人。”
“沙漠你爱吗?”
“亲爱的那里可不适合你。”
“你想一直呆在树下面给野花青草唱歌吗?”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你还是不太喜欢我对不对?”
“即使我愿意陪你,没有人类手中的货币我们也没办法去那么远的地方。”
“好吧。”小兔子低下了头,嘴巴微微嗫嚅着什么,鼻子也跟着微微动着。
不得不承认,地上那座城市里的现实可真是个好东西,稍一触及便足以让人止步。但,这只是大灰狼的想法。
在小兔子带着一身伤痕出现之前,他从未想过她对大海和沙漠有这般执着。
“我们现在有钱了。”
“你的耳朵为什么只剩一只了?”
“我向来不在乎和别人不同。”
“可我会心疼。”
“我们现在有钱了。”
“你明知道这些不够的。”
“可你也明明那么想背着吉他弹唱这个世界。”
“我更想你们好好的。”
“我以为你会陪我去流浪。”
大灰狼叹了口气,轻轻环着小白兔,生怕触到她的伤口。
“你真的那么想去看大海和沙漠吗?”
“……嗯。”
8.
寒风,枯木,银灰色的云块,亮白色的冷阳。
森林里的冬天可真是不带一厘色彩,一阵风吹过,树上最后一片垂垂的叶子也旋着掉到大灰狼的脚下,大灰狼拾起落叶,眼里是团看不透的浓雾。直到叶散,他才开始明白欢聚。可有时候,愈发明白,愈发无能为力。
山洞深处那只母狼抖得更教人揪心了。
无论大灰狼找来多少藤枝树叶,无论他多么小心翼翼地护着火堆,还是抵不过见缝就钻的寒风。望着母狼逐渐脱落的毛发和眼中慢慢变暗的光芒,大灰狼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吼,树洞外,那个耷拉着一只茸耳渐渐离开的背影似乎还模糊可见……
大灰狼护在火堆前面直愣愣的盯着洞口,冬夜里的星子全都不见了踪影,连月亮都裹上了一圈冷晕。
慢慢的,大灰狼也感受不到寒风了,抖动着的身子渐渐开始僵硬,眼皮也不停地打架,闭上双眼前,似乎有一个背着包袱的小矮子从洞口走了进来……
迷迷糊糊间,那个小矮子开口了:
“嘿,伙计,你有梦想吗?”
“有。”
“那你要卖了他们吗?”
“……”
不远处,一个白茸茸的身影显得格外寂寥,仔细看,好像还有一只茸耳微微抖动着。
等大灰狼再次睁开双眼,母狼的气息已是微乎其微,大灰狼来不及回味那个又出现的小矮子,匆匆忙忙抱起母狼就跑到了地上那座城市。还好,这天是万圣节,他们不用伪装的日子。
城市里的人们或戴上新的假面,或蜕去平日的面具,拿着小孩子喜欢的糖果在街上开着孩童时提都不会开的玩笑,不愠不火,恰如其分。
果然,这里的太阳温暖多了。果然,这里的心依旧风霜片地。
大灰狼不喜欢这里。
为了块破棉被,他给这座城扫了一整夜的雪;为了个肉包子,他给老板娘的女儿当了一个月的坐骑;为了有件可以裹蔽的衣服,他夜夜偷跑到人烟稀无的垃圾处理厂……回到城市里的日子,大灰狼依旧觉得饥饿和孤单,他每天都死去一些部分,又新长出来一些。
大灰狼开始甘于生活在这里。
而那把能弹唱整个世界的吉他,连同那个檀木盒子一起被遗落在幽暗的树洞里。
大灰狼终究卖了自己的梦想。
10.
后来,大灰狼熟悉了写字,亦熟稔这座城市的生存法则,目光由狡黠变得老辣,最终还是夹起尾巴套上西装,交了不少人类朋友。渐渐的,没人再去在意他帽子下那长而尖的吻部和又粗又钝的短爪。
大灰狼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商人,在商言商,无利不往。
再后来,他买了无数把新的吉他,却始终想不起那首风是海情人的曲调;他遇见了无数只兔子,却再也没人愿意送他一根胡萝卜;他走了无数间医院,却终究没留住那只不停颤抖的母狼。
他也始终,没再回去那片有着明亮星子和温柔晚风的地下森林。
至于那个背着包袱的小矮人,真的是梦吗?
大灰狼抓着脑袋想了半天,掸了掸衣袖的尘烟——管他呢,那些日子本来就是一场梦。
后记
“你在看什么?”
“在听一首歌。”
“奇怪,这里明明只有呼呼的海风声。你到底在看什么?”
“……在想念一只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