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点,丁翎端起空玻璃杯,往餐桌边走去,眼睛酸痛,她猛然眨巴了一阵,还未走到餐桌,随手便将杯子砸了下去,玻璃碎片向四周扑去,没有饶过她的脚踝,丁翎闷哼了一声,下意识地抓起了五指,又松开了,然后毫不在乎地回到房间。
一直都是这个时间点,丁翎变得无法理解,她往小伤口那里贴了好几层创口贴,明明每次都刺痛无比,可丁翎还是没有停止过,就像她从来都来不及阻止自己想起苏翼遥,习以为常,长长久久了。
凶恶的大梦让丁翎惊醒,全身颤栗,直到看到有光从窗帘里透进来,丁翎才慢慢地又合上了眼睛,然后将头埋进了被子,她用了十分钟换好了衣服,黑色的风衣将她团团裹住,面色苍白,唇色也不见润泽,她拿起了门口的旧纸袋,离开了家。所有的时间都是掐好的,时间对丁翎几近苛刻,很不巧,她于去年今日丧母,她那个强势的母亲,那个叫张义敏的女人,却在生命的最后告诉丁翎,张义敏还是爱着丁杉的,也就是丁翎未见过的父亲,张义敏这辈子所欲所求只是想好好守住两个人,不过一个被她亲自赶走了,还有一个被她逼迫得爱恨不得。
丁翎坐在墓碑前,用手摸了摸张义敏的照片,那个时候她那么年轻,看起来不会遭受劫难的,谁说呢,岁月让美人磨尖了爪牙,对生活开始了无尽的咬抓。丁翎把旧纸袋打开,然后开口说道:”妈,最近我在家休息,你该不高兴了吧,以前你总是催我上班挣钱,现在我终于自由了,你该想教训我了……我得了一笔钱,这辈子我都衣食无忧了,你要是在就好了,我们就可以离开北市了。“丁翎扬手擦走了眼泪,然后伸手将盒子里的东西翻了出来:”妈,我给你写了好多信,今天我都寄给你,你要慢慢看,明年我再来看你。“丁翎掏出打火机,然后将那些信纸烧成了一堆灰烬,她没有哭喊,没有崩塌的眼泪,时间给了她一把刀,让她磨成了缝针,最后皮肉终究会缝合在一起,有疤才难忘。
天黑得安静,丁翎站起身来,眺望了对面携风而来的森凉,不禁打了冷颤,然后转身再次摸了摸照片,离开了。在墓碑不远处,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他抬手扶了扶镜框,镜框里藏着和丁翎相似的眉眼,他站了很久,没有靠近,像是怕打扰死者的宁静。
丁翎将车速拉倒了最慢,她身后有司机不耐烦,次数多了,她也就识趣地在路边停了车,摇下窗户,看见了对面的商场,然后下车去了对面。丁翎很少来这种地方,这里的声响,沸腾得像她快煮好的开水,她听着有点烦,她快速穿过人群,看到了一排排的透明玻璃杯,她挑了六个,结账离开了。丁翎出商场的时候,顽皮的小孩子向她撞了过来,杯子没事,她也没事。家长连连道歉,丁翎轻轻摆手示意没关系,然后匆匆站在路边,路边充斥了一大群人。丁翎垂眼盯着地面,等人群松动了,丁翎才将视线上升,只不过,那一抬眼,丁翎无法再有动静,因为对面站着的是苏翼遥。
他还是没变呢,纯白的毛衣,还是一样地有着分明的棱角,还是牢牢看着她,眉头微皱。两人对视了许久,丁翎只觉得喉头干涩刺痛,终于有了反应,她转身开始往商场方向快步走去,没有回头,回头就是无尽的深渊,那是所有人的深渊。只是当温热感袭身而来的时候,丁翎停住步子,她开始颤抖,而苏翼遥的拥抱更紧,像是要把她挤进身体里,苏翼遥在丁翎的耳边吐出温温的气息:"丁翎,你瘦了,我都抱不紧你了。”
(二)
丁翎的人生拆开干净,张义敏几乎是全部的意义,丁翎被张义敏独自抚养长大的,丁翎的记忆里没有其他家人的影子,她也从没有问起过她的父亲。张义敏做着细细碎碎的工作,支撑起两个人的生活,十几年的春秋便无惊无扰地过去了。丁翎想要让繁忙的张义敏安稳下来,还有,想知道这世界上和她有牵连的其他人都去了哪里。
张义敏空闲下来时,偶尔会对着窗户发呆,偶尔一遍遍打扫那阴潮的房间。偶尔两母女的对话每每靠近身世边缘,张义敏的频率就像是算好的,当丁翎准备提嗓发问,她就站起身准备出门了。丁翎发出的第一个音散在空气里,丁翎无法打开母亲的心,从来张义敏最关心的只是丁翎的学业,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等你出息了,带妈妈离开这里。
丁翎并不孤僻,她在那些安静的时间里,学会了更快地成熟。丁翎接受朋友的关心但是拒绝了三三两两异性的好意,稳稳当当地考上了大学,那一天,张义敏总是挂着笑意,她抱了抱丁翎,那是久违的怀抱了,丁翎抬手拥住了她。就算内心雀跃,张义敏也始终压抑住喜悦,这份心情除了丁翎,她再没有人去告知,没有人和她一起叫好。
北市的九月带着温热的脾性,而丁翎喜欢这样的空气,她带着张义敏来到了这里,她以为这里可以结束母女俩的窘困和所有的不安。张义敏很快在北市适应了下来,她找到了新工作。丁翎晚上下课回家,张义敏在也回到了家,天气不冷不热,丁翎看见张义敏在角落里抹护手霜,那种廉价的护手霜,长时间浸泡在水里,让她手上的旧伤口都裂开了,她的双手疼痛得很,她却默不作声,丁翎闷闷地看着,但关心守在嘴巴里头。丁翎觉得张义敏好看,就算她不喜欢笑,也看得出上天对她的眷顾,淡眉如秋水,面容精致,只是张义敏开始慢慢衰老,岁月易碎,容颜易老。
北市原来会下雪,丁翎把脸埋进围巾里,留着一双灵动的眼睛看着雪花里的纯净,鹅毛般地大雪盖住了地面,而丁翎此刻只担心张义敏。丁翎独自往学校外走去,大雪也不像大雨,什么也不会浇熄。丁翎靠近公交站的时候,看到了张义敏,穿着工作服没有一丝讲究的张义敏,她也看到了自己,然后急匆匆地向丁翎走近,丁翎也朝着张义敏的方向快步走去,在马路中间张义敏拉住丁翎的手,就拼命地奔走,拽得丁翎生疼,没走出多远,丁翎边试图甩开手边喊道:“妈,妈你抓疼我了,发生什么事了啊。”
“你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说完又抓住丁翎的手腕。
“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你跟我走啊,我们什么都不要了,马上得离开这里。你跟我走吧,别问了。”张义敏神色慌张,只是重复说着要离开,丁翎费力拉住了张义敏,下一秒眼前的母亲便哭喊着抱住了丁翎。拥抱太少,而这种生怕失去的感情,丁翎却是第一次完整的感受到。
张义敏失控,那天的雪也显得格外的安静,张义敏勒得丁翎疼,丁翎却艰难地抬起手,缓缓地安慰着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人,像是遭受大难,丁翎不能推开丝毫。但丁翎看见这样的母亲,又有点庆幸,并没有被煽动眼泪的因子,她的母亲终于卸下了铜墙铁壁般的坚强,痛指这个世界对她的苦难。路上的行人匆匆踏过,雪花一层一层盖不住那些深深的脚印,丁翎盯着脚印出神,张义敏突然松开了她。丁翎这才看清了此刻失去力气的母亲。满眼通红,泪痕没有被她擦干,嘴唇上起的死皮也紧紧跟着丁翎的视线,她脸上再没有一点精致 ,那打落在她头上的雪花,竟然毫不违和,她该是白发苍苍,她已然美人迟暮。张义敏用手抹了抹掉落下来的头发,然后自顾自地说道:“丁翎,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就带你逃离了我的故乡,一个人到了桐城,无依无靠,我们俩还是熬过了第一个月,那时候你的名字一直都没起,那天我抱着你坐在那张破旧的床角,恍惚听到了风铃微微摇晃的声音,那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声音,我想你就叫丁翎吧,叮铃叮铃,念起来就很安心。”
丁翎静静地听着张义敏说的每一个字,仿佛在听一个故人的传奇,她舍不得发问,怕一出声,张义敏就开始隐瞒,将所有的事实再次埋葬。
“丁翎,我决不允许你离开我,谁也带不走你,你只能好好地陪着我,不许相信其他任何人。”张义敏开始说着霸道的话,但丁翎却觉得温暖。
“嗯,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的,谁也抢不走,你赶我也不走。”丁翎伸手牵住了那双满是老茧的手。
“丁翎,其实……你是有父亲的,但我希望你和我一样,希望他已经死了。”张义敏眼神里透着凶意:“而那个死了的人找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