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断了电，电线杆厂提早了两小时下班。工人阿龙心里却沉着。
他一身衣服全是污垢，手上厚厚的黄茧也沾满了机油跟铁锈。出了厂门口，他把手往裤子摸了摸，戴上头盔，骑上了摩托。
厂子外的天空不比厂房内光亮多少，也是低沉的灰暗。阿龙在公路上拧油门提速，寒冷的空气猛地朝脸上拍过来，又往鼻孔里钻，鼻腔跟脑门似要裂开那般疼。
摩托开回到村口，他望见大榕树下的那座怪异的神像前，跪着几个人，有男有女，正不停地磕头，脑袋撞在水泥地上，冒了一团暗红的血。
盘膝而坐的神像，面目有些狰狞，宽鼻大嘴，怒目圆睁，有近三米高。老人说过是什么天神，不过阿龙已经忘了。村子里的人遇到些什么事，都会来这里跪拜祈求神来保佑。
奇怪的是，近来磕头求神办事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阿龙每晚骑着摩托回到这里，都能望见大片的村民面无表情，嘴里喃着如意发财之类的话语，然后头重重往地上撞去，留下一片血渍。
据说磕头留下的血越多，便表示这个人越虔诚，许下的愿望也就更加容易实现。
风裹着血腥味迎面吹来，阿龙加快了车速，不再理会这些人，骑着摩托回了家。
家里老婆阿秀正在煮饭，看到阿龙便惊讶问：“今天下班这么早，不用开工？”
“断电了，算半天工钱。”
阿秀停下了切肉的动作：“那这个月又少了些钱了。”
阿龙一屁股坐在门口，摸出一根烟，正想点火，眼前晃过一个人影。他抬头看去，是虎背熊腰的杨兵。一个想撬自己墙角的男人。
十年前，阿龙跟杨兵同时追求着阿秀，原本阿秀是更倾向于杨兵的，只可惜阿秀的爸强硬地选择了阿龙。
这两年杨兵离了婚，又蠢蠢欲动地跑来勾搭阿秀。
阿龙把烟直接扔到了杨兵的头上，叫道：“喂，你他妈的又来我家干嘛？”
杨兵回身，看着满身机油的阿龙，啧道：“黑不溜秋的，没发现你回了家了，我来找你单挑。”
“单挑什么，这么多年你还不死心？”阿龙说。
“当年你胜之不武，拿酒去忽悠阿秀她爸，小人一个，阿秀本来是我的！你看看你这过的什么日子，挣的钱都不够你一家三口吃饱饭。”
阿龙站起了身，走到杨兵面前：“那你想怎么样？”
“再来单挑一场，就像十年前那样。”
“来就来！”阿龙呸了一口，猛脱下衣服，往地上一扔，赤裸上身瞪着杨兵。
瞬间他又蹲下身，捡回衣服，哆嗦着套在身上，倒吸一口气道：“操，太冷了。”
此时杨兵已经迅速挥拳过去……
两个男人打了起来。
2
阿龙输了。像十年前那场单挑一样。
他滴着鼻血爬起身，九岁的女儿小珍恰好放学回来。这对母女就这样看着阿龙被杨兵捶得满脸是血，瘫在地上。
周围有村民看热闹靠了过来，哈哈大笑。阿龙面色难看，慢慢坐在地上喘气，肺部一缩，冷得脑袋又发疼。
杨兵见人越来越多，朝阿龙吐了一口唾沫便扬长而去。
“阿龙，你又输啦，嘿嘿。”
“没事的，下次再打哈哈哈。”
众人阵阵哄笑。
阿秀黑着脸，赶忙拉着小珍回了家，把门闭了上去。
“开门让我也进去吧。”阿龙拍了拍门。
“丢不丢人你说？”屋里的阿秀骂道。
“知道，这么多人，先让我进去吧，外面还冷……”阿龙声音越说越小，感觉后背有密密麻麻的眼珠在盯着。
门嘭地一声开了，阿龙钻进屋，小珍正坐在沙发直盯着电视。
阿龙窘迫一笑：“看什么电视啦。”
小珍没有说话，拿起遥控器按了按，转了另一个动画频道。
阿龙吞了吞带血的口水，坐在沙发上呆愣，脑子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鸣叫。他明白小珍跟阿秀都不怎么喜欢自己，没办法，自己丢太多脸啦。作为全村最穷的一家人，当年小珍想买件裙子他都拒绝了，得留着钱交学费。
小珍曾当面骂过他：“你就不该生我下来，让我呆在这个破家受罪，你根本就不配有孩子！”
“这些话你哪里学来的！”
阿龙怒骂，一巴掌抽了过去，小珍直接被搧得鼻子飞了血，脑袋一歪，整个人倒在沙发上。
自此之后，小珍再没怎么跟阿龙说过话。
“来吃饭了。”
一声叫喊把阿龙思绪抽了回来。
阿秀端着一盆青菜上了饭桌，桌上还有一碟水煮猪肉。
小珍坐在饭桌前，拿过阿秀的手机，点开了视频，一边盯着手机一边吃饭。
阿龙看到小珍前倾的脖子又长又弯，像要把脑袋埋进屏幕里。
“肥肉你吃吧。”阿秀把泛白的肥猪肉夹到阿龙的碗里。
阿龙将肥肉往嘴巴塞，再大口扒饭，感觉浑身的力气在慢慢回来。
“对了，我妈那边起房子，想要用点钱，你看问工友能不能借点，我两个姐姐都给了两万多，我怎么说都该出一点。”
阿龙愣了片刻，接着使劲把饭嚼下去，说：“我问问吧。”
3
阿龙一分钱都没借回来。
阿秀不说话，拉着小珍去到了村口那座神像下跪拜着，祈求这个家能早些富有，风调雨顺。
“快磕头，要把脑袋磕出血才灵验的！”阿秀把小珍的头压在全是沙砾的地上。
天色完全黑了下去，只有烛火摇晃。两母女的身影跪下，开始猛地往地面磕去，额头全是血液。
阿龙火急火燎赶来，拉起阿秀跟小珍说：“你们这是在干嘛？跪这东西有用吗？”
“有用，血越多，就越灵验，你拦我干嘛，不指望神，难道指望你！大家都说磕出血就能富有了。”阿秀面色阴阴沉沉。
说话间，旁边的小珍忽又自顾自地磕起头来，一言不发，狠狠地把脑袋撞向地面，血缓缓流向那座神像。
阿龙冲过去拉起女儿，拖回了家。
到了夜里，头绑纱布的小珍爬起了床，悄无声息地出了家门，再次走向了村口那座神像。她跪在地上，眼下发黑，直勾勾盯着那座神像喃道：“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在这之后，小珍几乎每夜都会过来跪在地上，跟神像低声说着些什么。
阿龙发现自己女儿像是中了邪，就气冲冲拎着一把铁锤走到那座神像前，打算把神像给砸了。
他停住脚步，看到老村长跪在神像前磕头，祈祷着神保佑自己孙子考上好大学。
村长回过头，盯着阿龙手中那把锤，说：“你这是想要干嘛？”
“没干嘛，来看看。”阿龙把铁锤放在地上，“这神真的有用么？”
“当然有用，老祖宗说过，给这八陀神磕头磕出血后，就能变得有钱了。”
阿龙抬头盯着神像的眼珠：“那么多人都磕出了血，也没见哪个发了财。”
“那是我们还没发现这八陀神的秘密。”
“有什么秘密？”
“我说了，还没被我们发现而已，我很肯定，这八陀神有没被发掘的秘密。”老村长也抬头看向神像，眼里忽冒了光一样。
说着，背后聚集的村民多了起来，都是来跪拜许愿的。杨兵也在其中。
“你来这里干什么，不是不信这些么？”杨兵问阿龙，“还拿了锤子？”
几乎所有的人都围向了阿龙。
“干活路过而已。”阿龙知道没法砸了神像，悻悻地拨开人群想要回去。
杨兵伸手拦住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要来砸了八陀神，毁了我们的村子！”
村民们冲了上来，齐口叫道：“你敢？”
“神不能不敬，你还想砸？”
“对，拆你家都不能拆八陀神！”
“真是白眼狼一只，我们村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这些话听得阿龙头晕目眩，捂着耳朵蹲下：“不砸啦，不砸啦，不敢砸！”
4
小珍背着书包回到家，躲进了房间里。阿龙瞥见她脸颊红肿，似乎被打了一巴掌。
“你怎么了？”阿龙跟着进去问。
小珍没说话，趴在书桌上。
阿龙继续问了几次发生了什么事，小珍依旧不应人。
“唉。”阿龙轻声叹了口气，默默出了房门。
到了晚饭时候，阿龙把三千五百元工资交给了阿秀，阿秀挥刀切了鸡的上半身，单独放在一个盆里，阿龙问：“留着明晚吃？”
“要拿去供奉八陀神的，希望神能保佑我们早日迎财运。”
阿龙说：“我们自家都不够吃呢，拿去浪费干什么？”
“你吃那么多有什么用？”阿秀把一块鸡屁股夹到阿龙的碗里。
“最近小珍也老往那破神像里跑了，你们都疯了。”
“疯的是你，大家都拜，就你不拜，怪不得那么多年你都没能发家，你知道小珍去那是干什么了？”
阿龙嘴里含着鸡骨，问：“干什么了？”
“当然是说心事，许愿去了，你这个爸什么用都没有。”
阿龙缓缓嚼了嚼饭，低着头不吭声。
入了夜，他没睡觉，再次拎着那把铁锤走到那座神像前。
他盯着神像：“为什么你一点事都没干，却能高高在上受这么多人供着？那只鸡是我买的，人也是我养的，到头来鸡腿全放你这来了，我却只能吃个鸡屁股？”
风吹了过来，神像上的榕树叶落了几片下来，盖在阿龙的眼睛上。
阿龙拍掉树叶，提起铁锤，对准了神像的膝盖。
5
这夜小珍又偷偷跑到神像前倾诉，狠狠磕破了脑袋。她闻着自己的血腥味说：“最近我又被叶斐斐打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老是要欺负我，经常带人把我堵在厕所，给我灌尿喝……”
说着说着小珍重重磕一下头，然后慢慢抬起，看着神像：“我真希望她死啊。”
地上的血往神像基座渗流而去，很快又干透了，不知是风大，还是被神像吸收掉了。
三天后，叶斐斐死了，尸体漂在河面上。
有人说，她是被水鬼迷下水里淹死了。
小珍看着叶斐斐那肿胀的尸体被捞上来，呼吸似乎都止住，她转头就跑回了家，跟妈说，那八陀神真的很灵。
阿秀说当然灵。即使她许的愿从未实现过。
小珍嘴角扬起了一抹笑，继续跪到那座神像前，让神惩罚那些霸凌过自己的同学。这些惩罚几乎都生效了。有的断了腿，有的瞎了眼，还有的破了脑袋。
“我许的好多愿望都实现了。”小珍对她妈说，但自然没透露是什么愿望。
阿秀又把这话说与村里其他人听，便越来越多的人去那神像跪拜。每天阿龙下班经过村口，看到伏在神像的人更多了，黑压压的一群，卖力地磕头，血腥味非常浓郁。
有些人起了身，对阿龙说：“你怎么不拜，你女儿都说很灵。”
阿龙不出声，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座神像。
这会又有人笑道：“你不来许愿一下把杨兵打赢了，好扬眉吐气一回，不然天天被取笑绿帽男。”
阿龙看着那人，是之前霸占过自己田地的人，叫杨根豪。
众人都盯着阿龙笑。杨根豪继续说，阿秀早就已经跟杨兵有过一腿啦，说不定连小珍都是杨兵的种，不然为什么小珍都不跟你亲？
阿龙猛地就把杨根豪推倒在地，接着又朝旁边笑得最大声的男人挥了一拳，大家先是起哄了一声，见阿龙恼怒扑来，便都冲了上去，把阿龙压在地上。
“长志气啦？”杨根豪蹲着看阿龙，哈哈大笑。
阿龙被压得呼哧喘气，抬头望见阿秀跟小珍在不远处正看着自己。
“又让你们丢脸啦！”阿龙扬着脖子喊了一声。
接而他又盯向杨根豪，冲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杨根豪脸色忽然就变了，让众人放开了他。
6
“你是个孬种。”小珍终于对阿龙说话了。
只是阿龙没想到自己女儿会自己说出这样一句话。
阿龙没有生气，说：“我会为你们争回面子的，你们就等着吧。”
小珍斜看了阿龙一眼，绕过他回了房间，把门琐了上去。
一声口哨突然响起，阿龙回身往窗外看去，发现杨兵又来了，双眼正盯着阿秀的屁股。
“你有完没完？”阿龙大骂，把鞋子砸了过去。
“上次单挑你输了。”杨兵嘿嘿地笑道。
“那就再单挑一次，在村口。”
“多少次你都是输啦！”杨兵吆喝着拍掌，“大家都来看了喂，阿龙又要来跟我单挑啦。”
杨兵高声叫着，越来越多的村民围了过来。
“谁赢了，女人就归谁啦。”人群有人嬉笑说了一句。
“出来吧，就让八陀神见证吧。”又有人说。
阿龙在众人的叫喝声中出了门，跟着杨兵向村口那座神像大步迈去。
两人站在神像前，树叶簌簌落下，一大群人把他们围着。阿秀跟小珍也在人群中，她们的双眼就夹在人们的腰间。
杨兵率先扑了过去，使出莽劲，像一头野兽，把阿龙猛地撞翻在地。阿龙后背撞到了一块石头，疼得太阳穴爆出了两道扭曲的青筋。
他狠狠挥拳砸向杨兵的背，但杨兵的背太厚，只有一声闷响，造不成一点疼痛。
杨兵旋即把阿龙拦腰抱起，直接甩飞到地上，周围的人一阵吁声，退了一圈。阿龙嘴巴喷了血，牙齿摔掉了一颗。
他仰着头，脸上全是泥土，望见了人群里那两双眼睛，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到底是看习惯了还是巴不得自己就此死掉呢？阿龙想不明白。
此时杨兵又冲了过来，揪起阿龙的衣领，阿龙伸手扯住杨兵的耳朵，喘气道：“你的事我……我全知道，睡了村长儿媳妇，人家那金镯子你还偷回了家对吧……”
杨兵脸一红，愣住。阿龙立即朝他喷了一口血水，紧接反手一肘，把杨兵的鼻梁打断，炸出了一道血。
周围的人群都惊讶地叫出了声，杨兵就这样倒下了，一动不动，任由阿龙的拳头砸在身上。
阿龙此刻也像一头野兽，坐在杨兵身上，疯狂挥拳发泄。
边上的八陀神石像，静静立着。
7
乌云遮盖了月亮。
小珍跪在神像前说：“我的前桌昨天踩到了我的脚，我希望你可以帮我惩罚她，把她变成坡子……”
在恳求完八陀神后，小珍重重磕了一记响头，留下一滩血，便起身回了家。
血流到神像基座上，神像忽震了震，后背推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爬出了一个人影。
是阿龙。
听到女儿许下的愿望，阿龙又得要开始去调查谁她前桌了。
在那一晚，他把锤子敲击在神像的膝盖处时，就发现了里面是空心的。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躲在神像里面，听女儿的心事，把欺负她的人基本都惩罚了一遍。
有趣的是，缩在神像之中，阿龙还碰到了很多村民半夜来此忏悔，请求八陀神的原谅，以保佑自己霉运消散。
杨根豪跪在神像前说以前猥亵过幼女，杨兵坦白自己跟村长儿媳偷了情……阿龙知道了大部分村民心里的恶根，在某个关键时候，阿龙只要扯一下他们这恶根，这些人就会萎蔫了。
阿龙从神像中跳下，再把门关了回去，慢慢往家走回去，乌云缓缓飘过了月亮。而不远处，躲着一个人影，那人影渐渐探出了脸，月光照清了，是杨兵。他阴阴地笑了。
8
隔壁村的一个女孩在山上摔断了腿。
杨兵带着一群来势汹汹的人，围在了阿龙的家门前。
他拿出手机，打开了一段视频，刚好偷拍到了阿龙用石头把女孩的腿砸中，把人家砸下了山去。
众人嚷叫踢门，把门撞开，冲进去把阿龙抓了出来。他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阿龙的嘴巴给严严实实地塞住，一个字都崩不出。
接着又把阿龙绑到了神像前，把他踢倒在神像前。阿龙膝盖发出了喀拉一声，跪了下去。
杨兵开始数列阿龙的罪名，伤害他人，亵渎神像，破坏大家的运势。
“怎么惩罚？”有人问。
“绑在神像上鞭打！”
“对！把他弄成哑巴！”
人群声音越发激愤，杨兵跟几个男人把阿龙绑在神像上，取来浸泡过盐水的鞭子，狠狠鞭打阿龙。
这第一鞭就是挥在阿龙的喉咙上，他浑身一哆嗦，面容扭曲，一道血痕爆了出来。
盐水鞭继续抽在阿龙的身上，他背脊绷成了一道弓。杨兵打累了就换另一个男人上，把阿龙抽打得满身血痕。
阿龙垂着头，眼睛已经血肿，看不见任何东西，全身烂肉绽出的血粘在神像上。慢慢的，那神像被血液浸泡过后，外皮竟然在慢慢剥落，裸露出金光闪闪的东西，阳光射下来，照得底下的人群几乎睁不开眼。
“是金子！”有人大叫了一声。
话音一落，已经有几个男人爬上了神像，用牙齿去咬那金身，他们兴奋地嚎叫：“是真的金子！”
大家急忙抄上铁锤子，猛敲打神像，没一会，神像轰然倒塌，金光乍现。
阿龙被神像碎块掩埋了过去，一动不动了。
当众人掏完金子离开，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那座神像只剩一地沾着血液的碎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