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最后一周读完了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一书,昨天又一口气重读了一遍。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总想就这本书写点什么,我断然是没有资格对这样一位文学大家的作品评头论足的,充其量只是读后感言,姑且算作读此书的一点“个人的体验”吧。
春节过后,迄今为止我一直处于无业状态,虽并非出于被动,但确实我已接近三个月没有收入了。
刨去疫情对于原定计划的客观影响,更多的是我本人对于回到本来生活轨迹的抗拒,但对于“所抗拒的对象究竟是什么”这一问题的答案,我又毫无头绪。用作品主人公“鸟”的话来说,“是在回避彻底思考自身生活内存在的缺失和本源性的不满”,这三个月我就是处于这么一种状态。
王小波在《我的精神家园》中写道:“根据我的经验,人在年轻时,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决定自己这一生要做什么。”
大江这本书里刚好有一句话可与之对仗:“经验曾经教给了人们一些什么啊,你的观察确实是正确的。”
虽然根据我的观察,周围大多数同龄人(笔者二十七岁)似乎并无挣扎地进入了各自所在的领域,并且相当一部分已经成立家庭,开始将自己的人生经验向下一代传递,而我虽心存疑虑,却也被无形中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入这一队伍,像街头被卷入嘉年华队伍的路人,随人潮一道,向某个不知经纬的终点奔去。
很多事情一旦埋下种子,所处环境又能供给其所需的养料,就会不断茁壮。直到某天早晨醒来,我发现自己已很久没有感受过曾有的那种对新一天的热望。
从上班开始期盼下班,周一开始期盼周五,过了春节开始期盼五一,每一天的开始似乎只是为着赶紧结束……我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跑到终点,三万个日子,并不算很多,甚至有可能更少。
我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巨大战栗。在2020年春节前,我辞职了。
也许这次裸辞是轻率的,因为辞职前我还是没能确定后面的方向,但即使在三个月后的我看来,人生路上给自己留出一段“整理运动”的时间绝非没有必要。
辞职后的这三个月,也赶上了世界被暂停的三个月,我用几乎是偷来的时间阅读和写作。我做了一个狂妄的尝试,企图把自己二十七年的经历以小说形式加以梳理,最终得出问题的答案。每天超过十个小时的阅读和书写,加上最初作废的两万字,总共产出六万余字,投入产出严重不成正比,而我仍然没能得出问题的答案,外加忍受来自家人的批评指责,我几乎站在被沮丧包围的孤岛上。
在这时读到《个人的体验》可以说是幸运。有人说:“孤独的人最强大。”那是对于意志超人者而言。对于我这种如水草般软弱,容易随波逐流的普通人来说,来自另一个体的理解更能成为在一条路上走下去的强大支柱。
然而世事却经常像今年流行起来的那句鲁迅先生的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是觉得他们吵闹。”
如果情感能够以文字形式固化,即使当下没有人与你情感相通,若干年后也可能会一个人,在一个休息日的下午,在一堆准备处理的废纸里,在某个已经没有人在线的网站,读到了你的一行文字,与你有一刹那的心有灵犀——这是我在读到一些精妙绝伦的段落时最真切的体验,也是我喜欢阅读的原因。也许文学的迷人之处,不在于给出结论,而在于灵魂间的理解和共鸣吧。
《个人的体验》的主人公鸟,是一家补习学校的外文教师。梦想着此生能开展一次非洲之旅的鸟——大江给主人公起名“鸟”,也有其希望在非洲天空自由翱翔之意吧,然而这样的鸟被生活牢牢攥住了。妻子诞下了大脑残疾的婴儿。生下脑部残疾的婴儿是鸟的个体困境,但这个人物身上又折射出具有普遍意义的群体困境。
如果说带有脑部残疾的婴儿是死刑立即执行,那么一个健康的婴儿则更像是死缓。鸟抗拒的真的是残疾的孩子吗?正如鸟的情人火见子在与鸟做爱之前对其一连串地逼问——你恐惧的仅仅是阴道和子宫吗?除了阴道和子宫,你到底在恐惧些什么?
在书的开头,鸟曾有这样一段心理活动:
“一旦孩子生下来,我被关进家庭的牢笼里(事实上结婚以后,我已经被关进牢笼,但似乎牢笼的盖子还开着。而生下来的孩子将会把盖子盖得严严实实),我独自一人的非洲之旅就会彻底告吹。”
在我看来,大江在这本书中反而把困境弱化了——在拥有一个健康孩子的前提下,来自工作、家庭的各种束缚与个人梦想之间的抉择才是最为困难的事啊。当然这也与大江本人的经历有关,大江健三郎的儿子大江光,正是一名脑部先天残疾的孩子。
有读者认为最后结局鸟从拼命奔逃到决心面对,最终与残疾儿一起“重生”的转折过于突兀(的确全书百分之九十五的篇幅都在描述鸟如何绞尽脑汁逃避现实、扼杀婴儿的过程),私以为这样的处理却非常贴近真实,包括我在内的许多普通人,就是这样在患得患失之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推了一把,做出了自己也不知对错的决定。甚至有的人像鸟在医院遇到的那个妻子诞下肝脏残疾的孩子的矮个子男人那样,浑浑噩噩地与错误的对象拼命斗争。像鸟的那位外籍同僚戴尔契夫那样不管不顾,自始至终坚定自己选择的人又有多少呢?
文章结尾,鸟最终选择了带婴儿做手术,“为孩子将来的生活而工作”,并因此赢得了家人的肯定,但我依然为鸟捏了一把汗,回归生活压力中的鸟,最终能够踏上那片广袤的非洲大陆吗?而与鸟一样,被挤压在梦想与现实狭窄缝隙之间的我,又该如何选择呢?作者并没有给出答案,这是个人的体验。
张爱玲在《传奇》的自序里说:“出名要趁早,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私人赞同她的前半句。出名要趁早,因为晚了,会有无数的人等不及要给你的人生下结论,你已经这个年纪了,还能再做些什么呢?更可怕的是,自己也承认了自己在实现梦想道路上的无能,而因此连把梦想当作消遣的热情都没有了。长期以来,我一直在思考:除却工作、家庭,我还剩下些什么呢?没有了我的公司会继续运行,没有了我的家人,会度过一段痛苦的时光但最终会生活下去,而作为个体存在的我,在为数不多的我能支配的时间里,剩下些什么呢?
经过这三个月,我虽然未能如愿出版小说,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靠写作吃饭的人,并且由于没有收入的关系,在超市买菜也必须选择打折蔬菜(奇怪自己已经可以平淡地写出这些不体面的,想要藏起来的烦恼)但我的生活也在某种程度上“提纯”了。我初步习得了“写作”这一项技能,并获得了自我价值感,在此之前,我曾进行过很多尝试,画画,种花……但无一能如写出自己认可的句子那样给我带来巨大的快感和愉悦。
我终于能够平静的正视我如今所处的窘境了。因此,现在的我打算回归到原来的工作中去,如鸟一样,带着梦想回到生活的战场上去。
以上是我一点个人的体验。最后用罗曼罗兰写在《米开朗琪罗传》里的一句话作结: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