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你若看到一个男人变得总是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变得喜欢对着浩瀚星空或西风残阳发呆 ,相信我,他心中一定正经历惊人的蜕变,不是满心伤痕,就是满怀壮志。
此时的努尔哈赤就是如此。
由夏转冬,他看似没有任何动静,实则想要闹个大动静——
自努尔哈赤为父祖之死跑去上访,就已被看做建州左卫的不安定因素。族中不断有长辈来劝解他:
女真人这么死掉的不知道有过多少,从来也没听说谁敢去向大明讨个说法。年轻人,你这种行为很危险。
那段时间甚至常有族人派刺客袭扰,最严重的一次将他贴身护卫都射杀了。额亦都和另一位少年费扬古日夜守在身边,不知多少次击退刺客。有次终于抓住一个,努尔哈赤只是平静地说:
放了他吧,族人之间还是要和睦相处的。
他怕了吗?我相信至少彼时彼刻,他自己心里对执意要讨说法的行为也是没底的。而族人的所作所为,不过出于天性里对大明这个庞然大物的恐惧,又有什么好深责的呢?
只是父祖冤死,自己若就此含糊忘却,又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
可等他为亲人讨回说法,族人对他的态度变得更加微妙了。
回想一下,当初你执意要去大城市闯荡的时候,家中长辈是否全都苦口婆心地教育你,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敌不过无奈;等你终于在外面混出了点名堂,过年回家时哪怕你在亲族聚会中表现得再礼貌得体,拿着你礼物的长辈们是否还要微笑着说,不要得意忘形,年轻人,你这种思想很危险。
只怕那笑容再亲切,也难掩其中嫉妒的成分。
可努尔哈赤面对的,除去假笑,还有刀子。
他出兵去追尼堪外兰时,同族人李岱趁机带领哈达部洗劫了他的营地。当时他只派十几人就把物资全部追回,实际上并未损失什么。
但将近半年后,他却对所有人说,要为此事去征讨李岱。
出征路上,忽然下起雪——我相信,这场雪一定被他在心中回味了很多年。
以前的作战,不过是怀着满腔悲愤为亲人报仇。而今日一战,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统一女真的开始。
他想借这一战和所有女真人说上几句话。
他若赢了,自然会让越来越多的人听到他的声音。
但无论赢与不赢,他都将开始跟整个女真几千年来弱肉强食的生活信仰为敌。
雪下得很大,将每个人的盔甲鞍鞯都染成白色,道路亦变得难走。此时龙敦又向李岱通风报信——朔风飞扬雪片乱舞里,已遥闻号角纷鸣,亦隐隐可见敌方的战士在城头上严阵以待。
与努尔哈赤同行的亲人开始劝他回兵,他却执意不肯:
我当然知道敌人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行军如名刀出鞘,哪有不饮血就收回的道理?
然后愈发督促士兵攻城。这次率先登城的少年英雄名叫费扬古,接仗后立即将守城军牢牢缠住,其他人才得以涌入,很快攻克城池。
——费扬古也是日后开国理政五大臣之一。但他与额亦都不同之处,在于费扬古自父亲那一代便开始跟随努尔哈赤。若说额亦都的角色像是努尔哈赤最诚挚的伙伴,费扬古则更像是他最忠实的战争猛兽。自继承父志跟随努尔哈赤,从图伦城起兵到灭哈达叶赫,又到统一女真,最终占据辽阳沈阳,建立与大明分庭抗礼的政权,大小数百战他几乎无一不与,亦几乎无一不克。
在清朝的关外时代,费扬古一直是崇尚勇武的女真部落间的传奇人物。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努尔哈赤会像过去女真所有战胜者一样杀掉城主李岱,再将所有资源妇孺洗劫一空的时候,他又做出一件令所有人大感意外的事情——
他平静地放了李岱。
——他只是劫掠了我的营地。顶风冒雪劳师远征,我也只给他应得的惩罚。
从今天起,他想告诉所有女真人一个道理,明朝人把女真人当成愚昧的野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女真人自己也把自己当成愚昧的野人。从今天起,女真人自然要重亲族,但更要遵盟誓讲信义。而无论哪一个女真人再想重复过去的肆意劫杀,都要付出对等的代价。
他坚信,总有一天他这些同胞会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和古往今来所有的开拓者一样,在努尔哈赤所坚持的信念面前,在他以绝大魄力一定要推进的事情面前,任何事物都必须顺从。小违逆,他会努力说服对方为自己让路。大违逆,他则一定会亲自动手将对方铲除。
古今一理,无论谁的亲族里有个喜欢搬弄是非兴风作浪的长辈,都要跟趁早跟安宁的日子说再见。龙敦再次出马,跑去蛊惑努尔哈赤继母的儿子萨木占——
我们一起给你兄长一个惊喜吧!
于是努尔哈赤这个智商不在线的弟弟,被他这位人品不在线的堂叔成功忽悠了。
当初盟誓攻取尼堪外兰图伦城的人中,有个叫噶哈善的小头领,作战勇敢为人诚挚,很得努尔哈赤信任。后来努尔哈赤将妹妹许给他,此人更成为努尔哈赤麾下重要的一方镇守。
于是萨木占假意邀请噶哈善打猎,却在途中设下埋伏将他杀掉,然后弃尸于野。努尔哈赤悲愤异常,召集族中同辈一起为噶哈善收尸,却没想到龙敦早已将所有小辈收买,没有一个人愿意跟着他。
难道这就是建州左卫对待忠义之士的方式?
努尔哈赤索性带上几个亲随护卫,弯弓搭箭瞄准城头这一众怯懦的兄弟,骑马一边来回疾驰一边大呼:
你们这些家伙,暗中跟我作对的事情差不多人人有份。现在我就在这里,想搞我的人,请堂堂正正站出来!
习惯了阴暗手段的人,又如何做得到堂堂正正?自然是人人赔笑畏缩。
努尔哈赤扬长而去,收集噶哈善的遗骸厚葬,然后点起兵马,直朝弟弟萨木占的马儿墩寨开去。
此寨设计得相当讲究——位居山顶,三面全是陡峭的悬崖峭壁,防守时几乎只要准备足够的石块滚木,顺着唯一的路径往下扔就可以。努尔哈赤本来设置了三股盾牌队挡在所有人前面,三队轮番向前缓缓推进。
可山上木石好像没完没了,将所有盾牌都摧毁了。加上山路狭窄,士兵一时竟进退不得。
努尔哈赤知道情况已万分危急,隐蔽在一段枯树后面寻找城头防守的指挥官,一箭将其射落。敌军见状,攻势稍呈乱相,他才得以趁机带兵撤退,改攻寨为围寨,然后广散哨探四处寻找——
找什么?找水源!
所谓水往低处流,凡高处营寨,取水必是其死穴。
努尔哈赤成功断水到第四天,料定此刻城中已经疲渴不堪,遂令费扬古攻城。这位传奇兄也当真悍勇,趁着夜色直接选一面峭壁攀援而上,一举将寨子攻下。
再次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努尔哈赤竟手刃了自己的弟弟。
此举跟努尔哈赤小时候没能得到继母善待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的是,从今天起,他所倡导的事情,必然会得到越来越多的人信服。
于是下一步,他要开始对族外人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