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洛阳城已有了微微的凉意,然而京师的繁华却依旧如荼,讨生活的艺人和商贩让古老的都城显得格外热闹。有着“洛城第一楼”之称的探花楼里欢声盈耳,云裳翻飞,似乎跨过飞云阁那道朱红的门槛便是永远走进了春天。每个人都红光满面,在醉生梦死中肆意欢笑,有满身赘肉的富贾赤膊挽着五六个歌姬,跳着不伦不类的舞蹈。
大概像这种醉里寻欢、迎来送往的莺燕之地,永远都是燥热难耐的吧?
只是在这如过仲夏的风月所里,探花楼的二层却有一个房间格外宁静,如同群芳争春时的一朵静葩,在举目的喧嚣之中遗世独立。
“小姐!”随着轻轻的敲门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静闭的门外响起,语气之中难掩兴奋。
紧闭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来人轻快地跳进屋去,一只纤纤玉手随即掩上了房门。
做为京都之地的洛城,官宦三千富贾巨万,九流三教更是数不胜数,其繁华更是举世无双。光是秦楼楚馆便不止一百五七十所之多,其中犹以探花楼最为出名,而来探花楼的人多数便是为探花楼头牌花魁顾倾颜而来。
顾倾颜国色天香,在洛城之中素有“倾颜一顾驻飞鸿”的美名,而她本人又是个多才女子,文史经略、诗书礼义、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其中犹以歌舞为最。而顾倾颜虽身在莺巢燕穴,在市井之中却素有清名,迎来送往必是她看在眼中之人方可,若是她看不上的,便是说得铁树开了花也见不得一面,于是时有达官显贵,名商巨贾一掷千金却难求得隔帘一曲的。
此时探花楼里依然莺歌燕舞,一片奢靡,闺房紧闭的顾倾颜却惴惴不安地来回走动着,一袭红裳如同火红的云朵,听到敲门声迫不及待地打开房门将来人拉了进来。
“玉儿,怎么样了?”顾倾颜紧紧拉着丫鬟的手,一脸紧张。一语出口,却禁不住红了脸,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侧身。那声音粗劣沙哑,像是喉咙之中咯着浓重的痰,全然不似一个妙龄女子应有的声音。
丫鬟微微一怔,幽幽地叹了口气:“中了,头甲第一名。”
“太好了!”顾倾颜长长的松了口气,喃喃。神色之中竟有几分孩子气的欢喜。
“小姐......”看着如释重负的主人,玉儿忍不住走上一步,却最终欲言又止。
“怎么了?”欢喜过后,顾倾颜收敛了一下神色,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你真的一点也不后悔么?”鼓了鼓勇气,玉儿壮着胆子问出了心中的疑问,“那可是杀头的罪啊!”
“玉儿,”顾倾颜静静地看着玉儿,秋波如水,“你有这个疑问怕是不止一天了吧?”
玉儿轻轻低下头去:“什么都逃不过小姐的眼睛。”
顾倾颜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知这是杀头之罪么?杀头只怕都是轻的,欺君之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如果妈妈只要钱财,要多少我没有?又何用如此?”
“且不说这杀头的罪责,单说小姐为了他自毁清喉......他值得么?白臣他不过是一个穷书生而已。”玉儿看着自己的小姐,眼里满是心疼,“歌罢天津桥头月啊,你也真忍得!”
歌罢天津桥头月,舞尽洛浦袖底风。
如今舞犹在,歌却是再也不能了。
顾倾颜抚摸着自己白晳如雪的颈子,喃喃:“他值得,我相信!我相信白卿他是值得的!”声音很小,却是毋庸置疑的语气。
“值得?”玉儿不满地撇嘴,“小姐来这探花楼也不是一年了,自挂牌以来冷眼旁观这世间,见得几分真情真爱?更遑论在这烟花之所了!风月场里都哪有什么真情可讲?小姐这注下得也恁大了些!”
自顾倾颜来到探花楼时,玉儿便跟着她,片刻不离左右。二人虽名为主仆,实却如姐妹一般,玉儿素来真性情,心直口快,顾倾颜心知她是心疼自己,也不解释,拉起她的手竟似孩子一般的撒起娇来:“好妹妹,我知道你疼我,但事已至此了,姐姐做都做了,你就不能祝福姐姐一句么?”
见小姐铁了心,玉儿终于放弃了苦口婆心,无奈地叹息:“小姐向来如此,你决意要做的事,从来有谁能拦得过?”
“好啦好啦!”顾倾颜安慰道,“不说这些了,来,今日刚好我这里清静无人,我已备了些酒食,咱们姐妹二人说说话。”
“还说什么‘刚好无人’!如今小姐没了那天下无双的喉咙,那些薄情寡义的臭男人如何还肯来?只怕那老鸨要将你扫地出门了。”想起这几日里的冷清,玉儿忍不住气道。
“呸呸呸!”顾倾颜忍不住苦笑,啐道,“你这丫头,嘴巴恁地歹毒,这次还用得妈妈赶?不消几日我便随了白公子去了。”
玉儿白了她一眼,一副鄙视的样子道:“真是入了魔障了,懒得理你!就看那书生当初那没出息的样也不是配得上小姐的人,我只怕终有一日你是要后悔的。”边说着边自斟自饮了起来。
听到最后一句,顾倾颜神色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拿出筷子轻轻拨了拨灯芯,跳动的火舌“荜拨”一声眨了两下便恢复了平稳。
“此人愤世却不避俗,怀才不遇便委身于莺燕之地附庸风流,说到底只是个凡夫俗子罢了,姑娘贪图一时的相守,只怕终有一日是要后悔的。又何苦?”当日那个送花的女子这样说的时候,顾倾颜正将那一枚凝香丸送往口中。那时的她,也曾犹豫过,但想起了平时白卿种种的好,终于还是吃了下去。
“凝香丸是以夜来花根所制,我已减小了用药量,吃了之后,其毒性会麻痹喉咙,使其变得沙哑难闻,却并非不可复原”那个女子曾这样说,“妹妹可食之,此后每隔三日我会送一株新的夜来给你,你只需摘取四片花瓣吃下,令喉咙不至复原太快即可,此后老鸨必不会再为难于你,我便可为你易容乔装了代白臣去参加今年科试,以妹妹之才,取功名如翻掌观书。”
一语惊人,说着要诛九族的事,年轻的女子脸上竟是一如往常的平静,这个年轻而神秘的女子,竟将朝廷视如玩物。
“多谢姊姊成全!”当时的她如同在阴霾中看到了一缕阳光,“来日我与白卿结草衔环必当相报!”
然而女子只是淡淡一笑:“来日?若你们果真有来日时,再说相报吧。”
后悔么?当初做出选择的时候便已将一生都押上了,那样的义无反顾,哪里还容得下后悔的思量?
说起来,还多亏了那个送花的姑娘吧,虽然看起来有些神秘,但毕竟帮了自己如此大忙。
那还是在三年前。
人来人往的探花楼门口走进主仆二人,虽是刻意穿着了最朴素的装束,却掩不住俊俏的面容。两个人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在众多姑娘的拉扯之下不肯向前一步,却是本能地竭力向门外挣去。
“我们......我们要找这里的妈妈!”仿佛终于鼓足了勇气,仆从用力地挡开那些拉扯主人的手臂,大声喊了一句。
语惊四座,竟像极了女子声音,拉扯不休的手纷纷停住,仆从双颊一红,下意识退了两步。
老鸨一脸谄媚地走上来攀住主人的肩膀,似是已经极熟的旧识,挥了挥手,围拢的众人便自行散去了。
“二位恩官口味不俗啊!”老鸨调侃道,“来我们探花楼的爷们儿那是车载斗量,可还头一回有肯赏脸折取老身这条枯枝的。看在这份面子上,今儿二位的银子就免了!”一语之下,逗得满楼的娼妓和恩客一片大笑。主仆二人显是第一次来这烟花柳巷,被羞的深深低下头去,仆从下意识地挪了挪了身子挡在主人面前。
“罢罢罢,今日难得遇到知己,二位爷请随老身楼上雅间一叙!”老鸨说罢满面春风地转身向楼上走去。
“小女家住浔阳江头,因家被大难,不得已沦落至此,但奴卖艺不卖身,只望妈妈收留。”
挂牌当天,一曲洛城赋,探花楼的门槛便几乎被踢破。
让老鸨意想不到的是,眼前的女子竟几乎是无所不通的人物,不消十天半月,顾倾颜便成了探花楼的头牌花魁,被老鸨如珍宝一般置之高阁待价而沽。
三年,冰雪聪明的她早已见多了人情冷暖,京都之地,多少达官显贵,风流才子?她周旋其间,游刃有余,却是不生半分情义。
然,当日科举不成,穷困潦倒的他烂醉如泥地闯进探花楼,大叫大嚷着要见当世第一奇葩的时候,站在楼上的她静静地看着他在楼下如疯似癫的书生,止住了拳脚相加的管家。
他只是一个落魄之人,一如当年的自己。
在虚情假意之间应付得久了,如今真性情之人只怕少之又少了吧?只是没想到,原本只是出于怜悯,从此便是日日厮磨,却不料日久生情,竟是不能自拔。终于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然,
一曲红绡不知数,这样一个天赐的人儿,又怎么会这般轻易的被放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工于算计的老鸨自然不会做那杀鸡取卵的事。
面对推到面前的奇珍异宝,不消多问也可想到,一个穷书生一夜之间会有如此巨财,定然是顾倾颜拿与他的。见惯了世情的妈妈竟是看也没看一眼,只说了一句话——我家女儿是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人儿,我岂能看她日后受到半点苦处?你若果真有心,须得有一个前程,我却才好放心地将人交与你。
前程,一句话捉到了痛处。屡试不中的他,只怕最拿不来的,便是前程了吧?你顾倾颜能替他出得起万金千铢,又如何替他摘取到功名?
不愧是风月场中走过的人,一句话,既成全了自己不图钱财一心只为女儿幸福着想的名声,又给他们设下了一道无法翻越的槛。
然,一个女人一旦爱了,便会不顾一切,没有人想得到,一夜之间,原本莺燕一般的歌喉就便得沙哑如斯,不堪入耳,从此,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怪病来得突然,寻医看时,只说是用喉过度,静养数日便好,但一日一日等下去,却丝毫不见好转,反而似乎更重了。
更不会有人想到,屡试不中的他,这次竟然一举中第,状元郎。
失去了恩客的她,和高中了状元的他,这一次,终于再也没有阻止他们的理由了。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没有人会想得到,除了一个人。
那个姑娘依旧三日一趟地给探花楼送过各种各样的花来,并不忘专程上楼来给自己留下一株夜来香,奇怪的是,却从来不肯收下分文。
“多谢姊姊成全!我.....白卿高中了!”姑娘再次来到房中的时候,她扯着沙哑的喉咙深深道了万福,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
“成全?福兮祸所伏,只怕这也并非好事。”姑娘照例将一枝夜来香放在窗边,看到三日前送来的花依旧放在那里,只是花瓣尽无,忍不住微微皱眉,“上次送来的花,妹妹全都吃了么?”
“我怕......”顾倾颜面色一红,有些羞怯地低了低头,“我怕在妈妈放我之前好起来,到时妈妈又会变卦......”
“妹妹,夜来花叶是用以维持凝香丸药效的,以免过早复原那老鸨中途变卦。我已叮嘱过你,每次最多只吃十片便可,你如此这样吃法,只怕三年五载都难以恢复了。”
“我只是怕被妈妈发现,所以......便吃的多了些,况且,”向来在洛城人中高高在上的顾倾颜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况且他日与白卿在一起,我也不需要这喉咙了。”
“唉!”送花的姑娘轻轻托着那盆风姿绰约的夜来香,幽幽地叹了口气,馥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给人朦胧欲醉的感觉,“你爱得深,却可能伤得更痛啊!”
“姊姊......”顾倾颜低喃,仿佛是个固执地孩子,有些焦急地辩解,“白卿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个男人,我也见过,”姑娘转身,淡淡地说,“此人目光虚浮飘忽,并非专情之人。妹妹用情至深,竟是不留余地,我只怕你来日悔之无及。”
“另外,”离开之时,姑娘忽然想起了什么,嘱咐道,“那些花,妹妹还是继续吃的好,以免事中有异,老鸨本是贪财之人,必见不得你完好地离开。只是,再也不许吃那般多了!切记!”
次日,明月高悬,探花楼里依然歌舞升平,没有人注意到,二楼的窗子悄然地打开,月色下,一抹人影沿着窗子慢慢地滑下。
天津桥边,柳依依,影幢幢,一个身影静然而立。折扇纶巾,一袭青衣。
“白卿!”月色之下,一袭素衣一瘸一拐攀上桥头。
静立的身影微微一颤,眉宇不由地紧紧蹙起,将怀中人儿扶起:“倾颜,你怎么了?”
“没事,”顾倾颜倔强的摇摇头,“只是脚崴了一下而已。”
“我是说你的声音!”男子的语气,焦急之中有些微的愠怒,眼神之中半是惊讶半是失望,“你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这么......”
“这么难听是吗?”顾倾颜面色一红,怯怯地低下了头,“是为了参加科试才......”
“谁要你自做主张的!”没等说完的话,便被生生打断,“如今弄得不男不女,像什么样子?”
第一次,这还是白卿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顾倾颜看着眼前的人,数日不见,竟然陡然间变得陌生起来。我为跟你在一起,乔装了样貌,毁掉了喉咙,只为了替你考一个功名从此白头偕老,当初你欣喜若狂,如今你却怪我自作主张。
月光之下,美人盈盈的落下泪来。
“好了,顾卿,”意识到自己失态,白臣用尽量好的语气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早知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当初这个状元不考也罢了。”
顾倾颜抬起泪眼,轻轻抱住了眼前的人。是的,你依然是在乎我的,依然是爱我的,对吗?她想起了送花的姑娘告诉她的话——妹妹若想看清真像,便莫要着急告诉他夜来香的秘密。
然,用情至深的她,竟是一点私心也不肯留。
“早知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当初这个状元不考也罢了。”
弦外之音,被爱冲昏了头的她,竟是一点也没嗅出,她只是看着他,一脸惊喜,完全错误的把这句话当做了他对自己的疼惜。
再聪明的女人,当爱上一个人时,也会变得像孩子一般的单纯吧?
可是,没有等她开口说出夜来花瓣的真相,白臣便告诉她一件事:“顾卿,当朝九王爷有意招我为婿,九王爷位高权重,我无法拒绝。这个你先拿着,来日方长!”
顾倾颜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来的,只是脑中一直回响着临别前他那几句话。
九王爷已为我安排好了杭州知府之职,不日便要上任。
看着桌上已被指甲穿破的银票,顾倾颜微微的笑了,却是无比的苦涩:“白卿,我对你的心,就值这三千两么?”
“此人目光虚浮飘忽,并非专情之人。妹妹用情至深,竟是不留余地,我只怕你来日悔之无及。”顾倾颜想起了当日送花的女子离开前的话,竟是一语中的。
“我不在乎做小,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她相信,他还是爱自己的。就像一个血本无归的赌徒,拼尽最后一点筹码,也不肯认输。
“顾卿,”曾无数次拥抱过她的手再次抚上肩头,他用尽量平缓的语气劝慰,“你是天仙一般的人儿,我岂能如此委屈你?况且......况且如今我是朝廷之人了,你身在青楼,此事不宜过急啊!”
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么?
风月之地无君子,果然初言中了。我押上了一切,果然还是输了么?
一个月后,新科状元娶了了当朝九王爷的独生女为妻,广宴宾朋,沿着洛城游街一日,皇上亲自指婚,百官额手称庆。
探花楼上,等待的红颜黓黓看着手上的三千两银票,有泪,一滴一滴落在上面,氤氲了票面。
原来,我们从未真正的遇见。
两个月后,一纸诉状被送上衙门,状告当朝状元科试舞弊,诉状之上生生写明:舞弊替考者,顾倾颜。
“自己告自己?!不是她疯了,便是真有隐情。”接案的官员识得是鼎鼎大名的洛城花魁,吃惊不已。然而案子涉及当朝驸马,又是九王爷的女婿,事关皇室威严,稍有不慎,丢的可是自己的脑袋。负责此案的官员不敢做主,连夜命人报至九王府。
案子终于被生生压了下来,顾倾颜被指诬告当朝命官,罪犯欺君,判,诛九族。三日之后,午时行刑。
流言很快在街头巷尾传开。
“区区一个青楼女子,依仗几分姿色,竟诬蔑当朝驸马,更愚蠢的是,说谎还要把自己搭上。这不是找死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死囚之中,囚犯们看着那个美貌的女子,发出啧啧的叹息,像是突然在单调的日子里抓到了一点满足。
狱卒将分毫未动的饭菜端走,无奈地叹了口气,摇首而去。已经两天了,入狱以来,这个女子颗粒不进,甚至连水也没有喝一口,只是扯着沙哑的喉咙日日喊冤。然而,在这种有来无回的地方,又能叫给谁听?
然而,她却不甘,纤细的手指已经抓破,粗糙的牢门之上血迹斑斑。本就沙哑不堪的声音因为两天两夜的哭喊,加上水米未进,如今已是变得如同野兽粗重的喘息一般,在深牢大狱之中,听起来分外可怖:“白臣!白臣!我拼上了一切只为与你在一起,可你怎么会骗我!你怎么会骗我啊!!!”
铁链叮当,牢房的门被打开。潮湿阴冷的牢房突然袭满了馥郁的香气,抬起头,顾倾颜微微一怔,随即扑上前去。
“姊姊!”已经哭得麻木的脸上终于再次流下泪来,“你是来救我的是吗?你有办法帮我是吗?”
“我来给妹妹送花。”少女轻轻点了点头,“才几日光景,妹妹竟然憔悴如此了?”少女的脸上是一贯的平静,似乎从第一次相见时她就一直是这样波澜不惊的表情,然而此时顾倾颜看在眼里,却感到莫名的心安。
“来,吃些吧。”少女手中,是十数枝夜来香,只是花蕾尚未开放,而此时少女的手中,已然摘下了十几枚花蕾,极其轻微地说道,“吃过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顾倾颜惊愕地抬起头,却发现少女的眼波依然明澈如水,柔和得让人心安。
当夜,顾倾颜猝死牢中。据尸检官称,属自然死亡。狱卒和死囚都说,这个女子自入狱以来便不吃不喝,死前只有一个年轻女子来看过她一眼,只带着一束尚未开放的夜来香。
无论如何,风波已平。狱卒匆匆将尸体放在一块薄木板上抬出,贴了认领告示。谁都知道,贴了也是无用,株连九族的罪,如今还有谁能来领?还有谁敢来认?
没有人注意到尸体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收走的。只是从此,风靡整个洛阳城的名姬顾倾颜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年之后,杭州府传来急报,一夜之间,知府白臣一家三十六口尽遭屠戮,无一生还。现场只有一张残破的三千两的银票和一盆风姿绰约的夜来香。银票似乎被水浸过,褶皱不堪。
事震朝野,然而,轰轰烈烈查了一年之后,毫无所获,最后只能以“谋财害命”草草结案。
七年后。花城。
“花主,城主来了。”月色袭人,亭榭之间,一袭素衣宛若云朵,静静坐于窗前,窗外,大片的夜来香散发着幽香,熏人欲醉。
听到禀报的花主静静起身,莲步轻移,对着面前少女深深施礼:“画颜见过姐姐!”声如黄莺,婉转动人。
“妹妹快起!”少女依然像多年前一样,轻轻将手中的鲜花放在窗前,眼中满是惊喜,“恭喜妹妹的喉咙复原!声音竟比当年更动人了!”
“当初夜来花瓣吃的多了些,喉咙伤得过重,因此便恢复的慢了。”已经是画颜花主的少女笑道,“若非姊姊,画颜何有今日?”年轻的花主看向窗外的花丛,展颜一笑,映着月色,竟是婉若天人。
“夜来有毒,妹妹还是离花丛远一些好。”年轻的城主提醒道,“妹妹可还记得当年只吃了十几枚花蕾便假死一日?当日若再多吃得几枚,只怕便救不回来了。”
“花虽毒,却终是为了保护自己,就算伤人,也是无心。而人心,却难说了。”幽幽叹息之后,画颜微微一笑,执起少女的手,“姊姊,我给你唱一曲罢,记得当初姊姊每每给我送花,我都没有好好报答呢!”
“好啊!”城主轻轻抚掌,“十二花主,各有所长,以歌而论,紫血的荻花落无人不知,堪与比肩的,只怕就只有妹妹那一曲风靡京都的洛城赋了”
少女微微垂首,飘然而出,落于花间。花前月下,云裳翻飞,竟是惊心动魄的美!
然而,灯花已逝,当年洛阳城里的清歌曼舞如今已非凡间所有,街头巷尾依然流传的,只有当年那个匆匆出现过的可悲女子,还有她留在洛城传唱不休的那曲歌赋。
独寄江渚,凝眸处,不见垂杨路
关山易渡,又迟暮,车系谁家树?
灯花空老,珠泪吐,惊醒窗前新露,
断鸿无处,花笺又怎得书?
独倚江楼,客居处,他乡花正怒,
旧雁不还,芳丛中,又能与谁同?
三千凭负,谁共我,再添花间一壶?
忽又闻一夜杜鹃月明处。
弹一曲洛城赋,日落千山暮,我独怕不见你回顾。
弹一曲洛城赋,又见莺蝶舞,却已非当年携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