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秦见初
路过系列之丽江
汽车沿着盘山公路接近山顶。窗外忽然出现一座雪山,山尖被积雪沁成白色,在阳光下闪耀,给人超凡脱俗的印象,仿佛它本该与蓝天上的白云为伍。雪山在绵延起伏的群山后面时隐时现,仿佛一个大个子在围观的人群外围来回游走,想找到一个缺口和我打一声招呼。
翻过山顶,远处是一大片开阔地,房屋挤成团,散落各处。烟叶已经被收割,剩下一根根残留着叶梗的光杆顶着一簇一簇小白花立在烟草田里。
在汽车站下车后,我坐公交来到古城口。不必看路牌,望游客密集的方向走去,便知道自己终于来到了丽江古城。
一路上,我想象着先找家客栈放下背包,再挑个有露天桌椅的咖啡馆,挨着路边坐下,歇一歇。当脚踏实地走在成群的游客中,我突然兴味索然,就好像一个朋友热情地邀我赴宴,我兴冲冲赶过去,却发现宴席没等我到就早早开始了,而且还出我意料地请了许多别的客人,其中竟没有一个是同我相识的。当时我孤独而失落的心情,正如此般。
我掉头退出古城,在一条巷子里问到一家便宜的旅馆。再次走进古城,肩头和心里都轻松了些。
古城里的美女不可谓不多。有的化了明显的妆,穿着从这里的店铺买来、也只有在这里穿才不觉过分艳丽的彩裙,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在空气里留下淡淡的香水味,让人心中一动,真想随之而去。不过看多了也习以为常,真如繁花过眼,转头即忘。
石拱桥的栏杆上斜坐着一个抱吉他的男青年。他没有弹,只当个道具抱在怀里,在这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有几分做作。旁边站着一个女孩,正在和他说着陌生人之间问何去何从的浮浅对白。一人之长的水草在桥下的流水里缓缓摇曳,仿佛水中女妖的长发。
天黑之前,古城里的灯就亮了起来,游客更多了。酒吧一条街热闹得只能用鼎沸来形容。有几家店里面有歌舞表演,音响震得聋子都要皱眉。酒吧门口揽生意的在胸前举一牌子,上写啤酒促销价。一个孙悟空站在路边引人耳目。我正惊讶悟空脸上化妆之逼真时,他从下巴处扯开面具,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丽江古城熙熙攘攘的景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的孤独与落寞,而且是用一种漠不关心的神气。要说与陌生人搭讪,在这里也不合宜。因为人太多,每个人都变成了没有特异性的无名氏,如果没有什么由头直接上前拦住一个姑娘,这和在任一城市的闹市街头做同样的事情毫无区别。若果真练就了这样的厚脸皮,又何须跑到丽江来?
不过话说回来,旅途中的人,情形倒确有些特别。无论男人女人,都隐隐约约在期待着什么。在古城邮局,明信片售货员锁上玻璃柜吃饭去了。一个站在那里贴邮票填地址的女孩见我鼻尖贴着柜台玻璃流连不去,说:“如果你想要的不多,我可以送你几张。”我愣了一下,竟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她。等再想开口时,又觉得讲任何话的时机都已经错过了。
我早早回了旅馆。原本空着的隔壁房间关着门,窗帘后面亮着灯,窗台上搭着一双白色短袜。如果我任由门和窗帘敞开,或许会有人借口打听哪里有衣架而和我搭讪吧——我不禁为这个可怜兮兮的念头憎恶起自己来。
第二天,我买了张地图,双手举着边走边看。不断有人上前问我去哪里。一个脸上带着轻微高原红的年轻女孩开价五元钱送我去拉市海。我不知道拉市海有多远,凭直觉感到这价钱低得离谱。我问她是否本地人,她说:“你看我的脸就知道了。”我觉得新鲜,跟着她上了一辆面包车。女孩向我介绍司机,说是她的叔叔,然后他们之间用纳西话说了点什么。
我们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别的车辆,路也颇不平坦——这让我既困惑又兴奋,如果这叔侄两人果真把我拐到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使我陷入某种无法想象的境地,我没准会高兴得叫起来。我真希望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过上三年两载,然后脱胎换骨地重返人间。
让人失望的是,他们真把我送到了拉市海。一伙当地人在湖边圈了块地做跑马场,骗游客骑马划船。女孩把我领到一堵墙面前,上面是景区地图,标示着骑马划船的多种路线,分作价格不等的几种套餐。她说她可以帮我还价。我说我不骑马也不划船,只想去湖边看看,就买了张三十元的门票,走了。
按理说,我应该在临走时对这个纳西女孩说几句不客气的话,将她一路上的热情一笔勾销,以此洗刷被骗的耻辱,推卸自身的责任。但实际上,我内心是有些过意不去的——碰上我这么一个穷光蛋,她算是白忙活了一场。
湖边零散的游客还没有散在四处吃草的马儿多,湖面上飘荡着几条载着游客的小船。
碰见一个年纪比我还大的女人,我们聊了聊,交换了一下各自上当的经过。她早上就被带到这里,骑了马划了船,花掉两百多。她指了指在远处的一对男女,告诉我他们一人花了四百八十元。我用我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朝那对情侣望去——上当之后的唯一安慰,就是发现比自己上当更甚的人——他们并肩慢走的样子正像是丢了钱的两个人幻想从地上再把钱捡回来。
回到丽江城,我又坐旅游专线去了束河古镇。旅行者在表达对大研(他们不说“丽江古城”)的失望时,总留有一个但是,觉得束河还是不错的。他们一褒一贬,以此表明自己有所爱有所不爱,而不是一味地挑剔或滥情。可在我看来,束河就是大研的一个见哥哥发了财自己也眼红起来的小弟弟,透着一股急功近利的劲头。束河古镇里游客稀少,路边的店铺也跟着少了几分生气。有几处在建的仿古建筑,未上漆的淡黄色原木赫然入目。玉器店门口挂着“假一赔万”的幌子,有点发誓赌咒、声嘶力竭的味道。
我坐在花坛边填写明信片,很想鼓起勇气和我背后坐在花坛另一边的女孩打个招呼。她也是独自一人。我并不一直是一个只想不做的人,然而时光漠视我本人的意愿,将我变成了这副一味幻想陌生女孩会主动和我搭讪的样子。我继续坐在花坛边,庆幸地看见有个拿着瓶装饮料的男人从别处走过来,和女孩搂在一起。
我们处在这样一个时代:每个人都在用极端的、夸张的、浮华的陈词滥调形容自己那平庸的、渺小的、不足道的生活;他们从别处学到几个闪闪发光的词语——什么爱情呀、永远呀,什么梦想呀、幸福呀——然后情不自禁地在自己卑微的现实中寻找对应物,拼命将单调乏味的生活描绘得仿佛他们自编自导的一场抒情电影,充斥着五颜六色用回收的二手塑料打造的廉价道具。这种竭力从无意义中挖掘、编造意义,给寻常事抹上浪漫、传奇和戏剧性色彩的调调在关于旅行的文字中尤为常见——去到的地方都是人间仙境,吃到的东西都是美味佳肴,碰上的危险都是生死之间命悬一线,遇见的人都别致脱俗,藏着不同寻常的故事。
我也深受其毒害。我一路都在网上寻找可能同行的陌生人。那些行程安排和我错开得越远的人,因为不必急于兑现而越是慷慨地许下热情的承诺。我在丽江停了四天三夜,是为了等一个女孩来和我碰头。她对我的态度随着我们约定日期的临近而逐渐冷淡,最终在告知我她已抵达束河之后就再无音讯。
最后一个晚上,我又去了一趟我最喜欢的七一街。从四方街开始,沿七一街往前大约一百米,那一段五花条石路面是整个古城的精华,也是古城里不多的、保持原貌的真东西之一。五花条石由不同颜色、大小的卵石和沙砾沉积而成,经过无数张脚印的打磨而变得光滑,呈现出一种斑斓的、马赛克一样的效果,在夜晚的灯照下泛着光泽。
第二天上午,我站在汽车站售票窗口前排队。前面的女孩想去泸沽湖,可是票已经卖完了。她转过身问我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包车去,我说我不是去泸沽湖。这个女孩用一双含笑的眼睛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再说,又问另一个人去了。
汽车逆着一条没有尽头的小河不紧不慢地朝前走,淡绿色的河水匆匆地流淌,在河床中数之不尽的石块上激起雪一样白的水花。对岸有草地、山坡、梯田和农舍,远处的玉龙雪山在向我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