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八月,阳光分外火辣。比我大一岁多的姐与我同时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她的学校在武汉,我的学校在南京。我们全家在欣喜之后都陷人了沉默,两张通知书后面的四位数字合起来高达五位数。一辈子都在黄土地里刨日子的父母叹气道:上大学咋要这么多钱?
炽热的阳光下,我们全家四个人都出门去了,到晚上回来,所筹措的钱还不够费用的十分之一。我们知道,姐弟俩十二年寒窗把一个原本就穷困的家折腾到了温饱都难以维持的地步。家里已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母亲把牙一咬,将家里的一头正在长膘的过年猪卖了。在临近上学的那几几天,父亲和母亲焦急地四处奔走,学校、村里和乡政府都去过了。最后连同老师的捐款和村委担保贷的款合起来也只能够一个人的费用。十多天的劳碌和心焦使父亲一下子昏倒在地,大病不起,母亲、姐姐和我抱头痛哭,束手无策。
父亲这个家庭的支柱突然坍塌,使我们的境况又雪上加霜。太阳无情地炙烤着沉寂的乡村,我们仍然头顶烈日在乡村的土路上徒劳地东奔西跑,为了寻医求药,为了再借到一点学费。至今在我灵魂深处烙下的那个盛夏的乡村,最富裕的是阳光,最贫穷的是金钱。
时光不会因为我们家的大喜大悲而停留。在我家阴暗的土屋里,全家人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严酷。父亲在床上硬撑起虚弱的身子,老泪纵横地说道:“娃呀,只怪你们投错了胎,现在只有一条路了,你们都长大懂事了,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你姐弟俩自己商量着办吧。万不得已,你俩只好抓阄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抬眼望姐,姐也抬起头看着我。半晌,姐开口对我说:“弟弟,你是我们家这一辈人惟一的男子汉,你去吧。"我顿时眼泪夺眶而出,鸣咽着说:“不,我比你年轻,还可以再考,姐你先去。”母亲把头扭向一边,禁不住大声地抽泣起来。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姐把手伸进衣袋,将那张饱含她十多年心血与梦想的录取通知书摸出来,几把撕了个粉碎。当我醒悟过来时,纸片已从姐的手上飘落,我扑通一下跪倒在姐面前,撕心裂肺地叫道:“姐……”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两天后,姐执意背起行李带着250元路费出门了,她要到广州去打工,她说家里欠了很多债,弟弟上学还需要钱。我将姐送到村头。姐虽然比我大,个子却比我矮,看着姐19岁那瘦小的身子消失在山路尽头时,我突然仇恨这个炎热的夏天很残忍,炽烈的阳光在我眼里不再是火,而是血。
后来,我在现代都市高等学府的大楼里,每月都能收到姐从广州寄来的钱。我知道那是姐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从她单薄的身躯里榨油一样挣下的血汗钱。求学几年,我只盼时间快快流逝,尽早毕业挣钱来报答姐的哺养之恩。我时刻都铭记着那年夏天家乡土屋里那催人泪下、不堪回首的一幕,一闪念之间,姐的那个微小而坚定的动作霎时就彻底改变了姐的命运,也决定了我的人生。我的美好前程建立在我手足情深的胞姐的牺牲之上。
姐是我一生的痛,也是我心中永不愈合的伤痕。我曾经幼稚地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偿还姐的情债,用我的努力去为姐找回迟到的春天,然而青春和亲情是无法偿还的。四年来我和姐一直没有机会见上面,当我完成学业怀揣着亲人们的希望回到家乡城市去那个令人仰视的单位报到时,我亲爱的姐已为人之妇。曾经有着无限憧憬的姐,遵循了家乡的俗规和媒之言,嫁给了一个同村厚道的农民小伙子。
我见到姐时,姐的脸上还荡漾着新婚的喜悦,却过早地布满了岁月的风霜。我把用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为姐买来的一件时髦新衣捧给姐,她赶忙把手在衣襟上揩了几下伸过来-一那双曾经撕毁了一个梦又圆了一个梦的手颤抖着,笨拙而粗糙………
我哽咽着为姐祝福,心里堵塞着无尽的酸楚。姐原本有诗一样的青春,彩虹一样的憧憬,原本可以成为学者、专家的,只因她为我作了铺路石,丢失了花季,错过了芳华,便走进了另一种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