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边缘

五岁以前的记忆仿佛与梦境是重叠的。我无法确定那些碎片情节是否真的经历过,像未被利斧劈开的天地,声音、触感、连同整个世界的色彩都呈现出扭曲的状态。而后毫无预兆地钝击,猛然清醒过来,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终日处在真实的边缘,胆小如鼠。

1.

我见不得一切大面积的黑色,尤其害怕夜晚。黄昏坐在阳台看太阳一点一点陨落,整片天空由蓝白变成橘红色再变深,恐惧就压上心尖。我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如果有人用幕布比拟黑夜,那在我这里它就是一块裹尸布。局促而不容分说地包围你,将你与世界隔离。

母亲在卧室里按了个小床,离大床仅2米远。夜幕降临,我躺在小床边沿看窗外,天空墨蓝,飘着几条不成形的云,红色的星星闪啊闪,从云的这边移到另一边。看着看着,墨蓝色变成了黑墨水,滚过阳台,压坏纱窗,巨浪般向我袭来。我忙不迭拎起毛毯往她身边跑。

无奈母亲又请人把卧室隔成两段,专门分配我一个小房间,铁了心锻炼我自个儿睡觉的能耐。每每半夜醒来,发现用力睁眼看不见一点轮廓,便恐惧得不敢动弹。窒息感侵蚀我,四周静得诡异,不知名的黑暗逐渐抽走我身边的空气,憋得人大汗淋漓,连弯曲一根小拇指的勇气都消失无踪。直到我喘不上气,猛地一抖被子,凭这股呼吸带来的力去伸手开灯。

电灯真是个好东西,它由人自由控制亮灭,辟出一圈微弱的光,把困在黑暗里的灵魂搂进圈内,赋予它行动的能力。我又生怕它被黑夜吞噬。

于是偷偷跑到母亲那里,先猫腰整个身子缩进床尾的毛毯,再慢慢把手伸进被窝,接着脚放进去触碰到她粗糙的棉袜子,一个翻身,被子卷到肚皮上。只要她往回一拉,我就能安然入睡。日复一日,蹭着蹭着顺理成章占据她半个床,也没再被赶走过。

2.

离开家独自生活, 灯火一波一波亮进睡眠,扣掉我大把大把的电费。

后来我遇上那个顶着自然卷,眯起眼睛画素描的哑巴。第一次见是在炎热的夏天,她站在马路中间,对面是红灯,身后也是红灯。她朝我招手,大汗淋漓地在绿灯亮起的第一秒朝我跑来。我们常常清晨三四点并肩走在大街上,那时候一定能闻到各色的早餐味儿,冒着热气的食物,起得早的老人悠悠地开着电视,声音溢出窗口。

她转过来冲我笑,我脑袋里立马充满开了花的水雾,像个满载而归的猎人,膨胀、虚弱地炫耀到手的宝物;也像个肋骨插进左肺的伤病患者,刚咳出阻碍呼吸的淤血。我睁大眼睛盯着台灯——像一个砸向湖面的,白色的,毛茸茸的球,淡色的边缘荡漾开来,一圈,一圈,眼皮开始打架。一个人影靠近,越来越近,她遮住了台灯,手臂伸向光源。“吧嗒”,灯灭了,困意袭来。

这是我睡的第一个好觉。

3.

我飘在半空俯视这片庄稼地,绿得扎眼的横竖田埂划出数不清的“口”,大把大把风呼啦过来,硬生生吹歪了棱角。水田中间浮出一条石子路,白裙子的小女孩蹲在路边。

不久前她还躲在卧室的衣柜里看两个她最亲密的人争吵。印象里这个女人柔弱忧愁却给予她无限温暖,她也依赖那个男人,依赖他身上烟草发酵的味道,他喝茶放大勺白砂糖的习惯和他摩托车发出的独有的排气声。她可以轻易在路上听出那个声音,回过头招手喊他“爸爸”,也总是深夜盯着窗直到听见这个声音由远及近,才放心睡去。

而此刻女人一脸愤怒地指责男人,满眼睛的悲怆。男人垂眼沉默任由对方推搡,突然狰狞地反抓女人的头发往床沿撞去。结实的一声闷响,女人压住嗓子捂头哭泣,远远望去身子一颤一颤活脱脱一只将死的猫,她跟着哭了起来。高大的黑影朝这边移动,随着一声巨响只觉天摇地晃,连人带柜子狠狠倒在地上。她钻出柜门恐惧地往外逃去,身后的女人尖叫着扑向男人。

没迈几步就到了这条细长的石子路,空旷的田野越发显得她手足无措。我极力想伸手安抚,发现自己散落在空气里,像被雾困住的云,怎么也落不了地。

4.

隔壁的老太太去世了。咳得喘不上气,吃药实在没用了,就在儿子女儿陪同下去检查,当天直接被安排住了院。从心脏插导管抽脓水,到医生委婉劝回家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各家医院跑遍都被告知无能为力,也是这样的年前,只好回家指望着能熬到个新年。

家里摆满了从医院运来的氧气罐子,大半个人高的罐身被刷了深蓝色的漆,在夜晚的角落充当守夜,格外瘆人。凌晨四点,老太太喊起大女儿问时间。

“4点了。”大女儿说。

“我恐怕天亮不到。”老太太呆滞片刻,自顾自讲到。

没一会儿说想上厕所,要小女儿扶一把,这一扶,她半靠在床上再没醒来。因生病瘦削不堪的身子这会儿出奇地重,脸一下子暗下去。屋子里哭声渐渐响起来,整栋房子的灯都被打开,仿佛提前演练了很多遍,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搬东西。这家的孙女儿穿个红棉裤从被窝里走到老太太旁,被人训回去要求换掉。

天亮的时候近亲远亲街坊邻居都聚在客厅,底楼最东面的房间腾出来放老太太遗体,一块白布盖住全身,小得像个玩具。她将在僧人的诵经礼中被送进焚化炉,变成一堆粉末,在唢呐声中被放入精巧的小房子里,经历头七、五七、年祭,最后被遗忘。那天她就静静地站在屏风边,像往常一样温和朴实。我恐惧地望向她,逃也似的跑向楼梯口,明明是在底楼,脚下却有深不见底的台阶。

心一横跳了下去,失重感侵袭而来。

5.

眼前一白,我站在田野那条石子路上。大把大把风呼啦划过,原本吹歪的田埂被巨浪覆盖。转身向前跑,看到白裙子女孩依旧蹲在路边,伸出手试图拉她,周围的一切猛然消失,巨大的浪打在身上,我跌入水中。耳边冒起咕噜噜的气泡,失去重心的身体怎么也无法从水里直起来,只得拼命把头伸出水面尝试呼吸。

像回到十二岁的夏天,为了采摘新鲜桑叶跑到废弃的桥边,青苔盖满的河流上横着两只大石船,刚好连接两岸。玩心大起,踩着船檐来来回回跑,在最得意的时候滑入了水中。

也是扑通一声,耳边冒起咕噜噜的气泡,失去重心的身体怎么也无法直起来,只得拼命把头伸出水面尝试呼吸。鼻子吸进去的空气,到喉咙口就被呛进嘴里的水阻断了,原来不会游泳的人就算落水也喊不出救命。太绝望了,我停止挣扎任由整个人下沉,窒息和酸涩感猛地消失。我看见腐烂在水底的树枝,泡得稀疏的泥土和浸在水中的岸边的一半斜坡。再差几步我就从船上跳到对岸了,这水明明看起来这么浅,没沉多久就快到底了。

朦胧里看见一株柔软暗黄的枯草,歪倒在水底,遥远而脆弱。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抓它,不带一丝幻想地、纯粹地伸手触碰它。所幸,它成了强而有力的竹竿子硬生生把我往水面拽,大把的空气扑向我,我终于重获自由。

6.

“快拿着,不要吐到床上去。”

女孩递给我一个塑料盆,我狼狈地捂着肚子呕吐,嘴里的泥沙和胃里的苦水一股脑通过我的喉管、口腔,倾泻到塑料盆里去。我吃力地维持平衡,头痛欲裂。记起某一个夏天,我骑着自行车穿过热烈的人群,往海边去。说是海,它更像一个码头,涨潮的时候会卷来一堆黄色的泥沙,退潮的时候沙滩上留下条条黑漆漆的水草痕迹,没有人能把它跟浩瀚湛蓝的海联系起来。

我失望地站在沙滩上,脚下是一只从黄沙子里爬出来的螃蟹,细而敏捷的钳子划过我的脚踝,迅速钻进另一头的沙团。我一直往前走,女孩的脸终于清晰,声音却越来越远。

睁开眼睛,她温柔地朝我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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