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你的时候,你正在一条石榴树枝上倒挂着。
月亮门内是一片荒芜了的园子,大小有一百平米。荒芜的石榴树,因无人管理已经表现出集体要疯死的迹象;个别的几株已经显示出夏天中的冬天了。荒芜的草,高高低低。凄凄艾艾的,有齐腰高,间或会有一两条花蛇出没。
人是绝少进入这个蓝砖斗拱的月亮门儿的;尽管我们给她起一个极赋诗意的名字――叫蓝色月光。
现在,我也说不清,自己怎地,会在那一个上午的那一刻闯进了园子里。
是想看春花鲜艳的石榴花在秋风中佳了多少果实?是想看花蛇怎样盘成一团墙脚下瑟瑟发抖?还是因你的精灵招引着我去拯救你的生命?
中午,大雨初晴的中午,月亮门内的一切,是那样的闪亮和圆润。我就鬼使神差地迈进了的那扇同样闪亮着并参杂着一份鲜活的月亮门里:每一片树叶都熠熠生辉,反射出太阳的强光;每一棵草都清洁干净,无尘无纤;而这些又被关在了月亮门内――那可真是造就了另一个天地了。
站在熠熠生辉和无尘无纤之中,自己的心里却很惘然,又觉得有些好笑;是想和花蛇有个亲密的接触?还是可怜那些被雨水打落的满地的石榴花呢?
“朴楞!朴楞!”我看见你在一棵石榴树的枝条上弄出了声音;禁不住一笑,心想:好一个调皮的小麻雀。你是在引诱我吗?“朴楞!朴楞!”好一个顽皮的小麻雀,难道你不怕我做出对你不利的事吗?
我上前一步,故意弄出了声响,想吓跑你;再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你的姿势有些异样;不是平素优雅地立在枝头,而是头朝下倒挂着:好一只可怜的小麻雀,也是一个好聪明无比的精灵啊!
一条半尺长的细绳儿,绑住了你的细而伶仃的腿;细绳的另一头还系着一截两寸长小拇指粗的小木棍。你是昨夜在哪个调皮蛋熟睡之后偷跑出来的呢?啊,这一夜的重霜繁露啊!你还是今天早上在哪个小家伙的睡眼朦胧着放飞中急冲冲地射向了蓝天呢?哈,你的向往天空勇气和毅力啊!谁料,在仓皇奔命途中,你只想在这一片无人的荒园中歇歇脚,却因着绳子的羁绊,无可奈何地被留在了石榴枝上。
拨开石榴树繁杂而柔软的枝条,我小心翼翼地把你握在手中。我的手立刻读出了你的躁动的心和不安的灵魂。你的全身在痉挛,像有一道道看不见的电波,把惊恐和担心不断地传到了我的全身。
尖而小巧的嘴,圆润而涨溢灵性的眼,灰色的羽翼。这是一只在平时难以捉到的麻雀!有机会即可击的嘴,渴望自由蓝天的眼,不安而胆却的心。真又是一只可怜的麻雀!
它的眼,为什么如此地天真无邪呢?简直象极了我的刚出生不久的儿子的眼!
这样的捉一只小麻雀在手,恣意地玩弄,亳不在意它的任何感受的事儿,大概是十五六年前的自己吧?!
那时候他的命运,除了死亡之外,在我的历历在目的印象中是没有重新飞上了蓝天的可能的。青春的我想起少小时候的我;手中死去不知多少麻雀,还有多少被石头砸扁了头的花蛇,真诧异于自己幼时的破坏的心是怎样的一个魔鬼的驱使啊?
我把你握在手中,进了我的办公室。
我想替你解开绳结。但是绳结打得太结实。直担心我的一使劲儿会弄伤了你细细的腿。
一共有三个结呢,这是你,一波三折生命的暗喻吧;先是落入一个无邪的且无知的孩子手中,继而奔命之际又被一条无辜的石榴枝缠住,再就是落在了我的手中了。
我曾经也是无邪和无知过的。斟酌着该怎么用小刀尖把该死的绳子割断。刀子却没有能落下的地方。你几次三番的想从我的手中挣脱,你向往这蓝天白云下的风行,你想念着早晚间呼朋唤友的快乐,你梦想着在安谧和平的小巢里小憩,享受天伦之乐。这一切你都不可能不想,而这一切你就频遭失去之险!
在你想的同时我也在想:我不能让你带着绳套回到大自然中,我要给你一个轻快和喜悦。
我开始学习起女孩子的细心和轻柔。眼睛全神贯注的观察着你的反应;是否弄疼了你。把粗而如砂的手尽量的尽最大努力地富有弹性和爱心。一圈,两圈,三圈。我解绳套的时候,发现你的心跳和我的心跳一样;节奏的快慢,律动的强弱,全合在一个拍子上了。
在解下最后一个绳套之后,你卸了重的两翅,在我的手心有一个蹬踏,挣扎着想做第三次地逃脱。
我站正在明亮的阳光下,我站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我站在高楼和矮屋之间;我轻轻地举起右手,象举一件沉重的心事,举过头顶,然后轻轻地打开手指。
“扑楞”,一个灰色但却明亮的闪电,在太阳光中逆向而行,随即一个转身,又斜刺进东边的树林中了,身后送来一串银铃般的欢声。
我发现,平时不苟言笑的我,竟自顾自地笑出声了。
以后的几天里我都沉浸在快乐和幸福之中。
我发现,还不会说的儿子,看见我时,天真的眼光中比往日多了几分喜悦的光芒。
我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初写于一九九二年九月三日
改写于二0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感恩节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