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听到先生的事时,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自己从未认识过绶书的先生,也从未识得过什么救人的先生,至于那些精通律法的先生就更是万万不可能。由此来看,他似乎是诘难于我,定要我忆出什么先生来,真是一件挺不可思议的事。
“是那位先生呀。”话还没说完,他倒扑哧一声笑出异响来。”是那个我们称呼的先生呀!”
由此一说,我倒还正想起一位先生来。但他也未必是真的先生,只是我们嬉闹的称呼罢了。此时听他如此郑重的重申时,更是觉的荒诞不经,仿佛不应该是人间有的事。
曾经有一位学识甚广的同袍,是通晓古今的怪人,对于奇闻异事文史伦常似乎是无所不精,这也并非是什么坏事,可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文人的腐朽气,有时长篇大论起来令人不禁作呕,可他独独嗜好这种东西,反而是巍巍然的一副神态,引经据典的讲道“白起虽也是一代战神,但也并非熟谙君臣之道,就拿邯郸之战来说吧”
这样的论断我们早已听闻了数百次,他却是不厌其烦的来回叙述。正因如此我们便为他起了一个外号为“先生”。先生的轶事繁多,比如为一群孩子讲兵法了,与人吹嘘自己的知识了,又是展示自己的博学之类的事,总是讲上几天几夜也讲不完,但这些事最终都收到了别人的讥笑以一副尴尬的局面收场。虽说是很爱卖弄学识的人,但学历却低于常人,甚至是连方程这样简单的数学名词都不曾听闻。于我们而言他只是文史读的稍多罢了。
总之,我们是很不喜欢他的,由此便是很爱戏弄他。“先生”这样的名号他从不觉得刺耳反而是频频点头的欢喜。起初遇到他这样的人时,倒还真以为是博闻强识之人,心中竟也升起一种崇敬,可一旦听闻他是小学学历的“文盲”时就觉得他所说的一切都是无中生有,痴人说梦。对此的崇敬也就渐渐变成了鄙夷。这虽时粗浅的论断可学历等同于见识的结论早已成为了我们的桎梏,我好似仅仅是其中一个无关紧要的个人而已。
“先生前几日到一所中学里去了。”
我听此露出一副惊愕的神色。
“难道先生真的可以去教书?”
“教书自然是不会。”说到这里他再一次笑出了声。“实际上是到那里给人家做学生餐来着,他那样的人,到头来也不会真成了教书的先生,你还不至于这样的揣测。”
“是又做了什么荒唐的事?”
“他的荒唐事不少,可到了学校那种正经的地方也还是那种迂腐的秉性。外面不比我们这里,规矩多着呐!他可真是一副正人的做派,见到不妥的地方就不能容忍。说来也只是个做饭的,可他偏偏不能正视自己。整日一句‘世风日下’的话挂在嘴边。对别人的举止衣着品头论足。结果使人怀恨在心,最终被人打了。”
“究竟是怎么样的事?使人怀了如此大的仇恨。”
“哈!你又不是不懂他的秉性。我们自己的人倒还好。外面的人有些还真是先生。他那多嘴多舌的样子可最经不起‘先生们’的容忍。真正的‘先生’莫非是动口不动手的君子。真正的‘先生’也很有可能是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文武全才。动起手来一点不比我们这些出力气的羸弱多少,况且几个‘先生’一起动手,我们那位‘先生‘哪有还手的余地。”
他这样说起来还真是这样的道理。我竟有些为那位先生担忧了。
“这几日也很清闲,不如凑出一日的去看看他。礼物随便带点就可,他倒也并不在乎这些。只是独自在这城里无依无靠。既然一起共事过也该有瞧一瞧的理由。”
这当然是理所应当的事,于是我们决定几日后去看先生。
他手里拿着《春秋》端坐在阳光下翻书,口中不时碎碎的读出声来。桌子上除了一只旧碗和水杯外空无一物。此时正是盛夏,树上的蝉鸣已经从早到晚不停歇了。
见我们到来他立马折起书页放好,先前立起的身子也挺的更直了。
“啊呀呀!真是想不到你们会来看我。我在这里已经孤零零几日了,实在愁的无人作伴只能读读存了好久的书了。”说着他把热切的目光又重新挪到那本书上。
我放下事先买好的水果说了几句客套的话。朋友也忙着问道“身体怎么样了?是否还有什么不适。”
“身体无恙啊!这真不用费心。”他一边说一边扭过脸去漏出发紫的脖颈。“是那群肖小之徒不知廉耻,自知一人不敌几人制裁于我。为人师表,为人师表啊!也不怕被人看了笑话。这样也自诩教书的‘先生’也配在这里授书解惑,真该将他们流放出去……”
说到这里他就无休无止的唠叨起来。但对于他如何被打的事我们都只字不提,他也同样对此事缄默不语。
从他的身体我看出了些明显的伤痕。左侧的脖颈和脸颊的下方被打的发紫,手腕上有被抓伤的痕迹。从他口里另外得知肋骨被打断,在被踢倒的时候头部也受到了一定的损伤。
他确实在这个城里无依无靠,所幸还有一个远房的妹妹,自己的伤也没有致使自己行动十分不便。平时上厕所,倒水的事还是能做的。我这人很烦他的絮叨,没一会就催促着要走。他大概是没人陪着说话的缘故,把憋了很久的话尽数向我们倾吐出来。
“你知道嘛!学校的老师也不过如此唉。我记得他们讲历史的时候。就是那一段我最懂的历史了。是什么了——是战国啊。只是把书上的东西读一遍。这怎么可以啊。我看到台下的学生一个个虎头虎脑的似懂非懂。讲战国应该讲什么?应该讲秦,应该讲杀神,应该讲韩非。可是他说什么,他就是照书本上的念。等学生吃饭的时候我就自己给他们讲。把他们说的一愣。他们的语文老师和历史老师还真是个庸才,要和我争,可他怎么争的过我……”
讲到这里他才结结巴巴的停了下来,至此我和朋友也大抵猜到了。他如此好面子的一个人自然不会去讲自己挨打的过程。
“哈——还真是只有你们关心我啊。”他敏感的转移了话题。“这几日也真的过的无趣,只有这本书了。”
说着他便伸出手去轻柔的抚摸书的封皮。
“时间不早了。确实该回去了。”我站起身赔了一个微笑,希望结束这场无聊的谈话。
朋友见我不耐烦的神情也是心领神会。立马将衣兜里的手伸出来向他握去。
“先生啊,先生。真是该回去了。你最近几天无事多看看书的好,我们还有工作。往后真的养好了身体还有在一起的机会。”
朋友的手又紧紧的握了一下才渐渐松弛了下来。坐着的身子也立马站了起来。
“真是没有办法啊。”他的眼睛挪到那双手上,两只眼睛里冉冉生辉起来。
“那我们先走了。”
他病着的身子没法起身,只是望着我们又直了直腰。
“你还真的是给足他面子。值得嘛?他那样冥顽不化的人,大概又是多嘴多舌被人打了。” 刚走出病房们我就小声的对朋友说道。
“他这样的人爱面子那就给面子了。不过我也有猜到是他提到的事才被人打的。可真没想到,学校的老师也会下那么重的手。那里的‘先生’还不如咱们这个迂腐的‘先生’。”
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了几日,我们都把这件事情忘记了。直到某日朋友接到先生的电话。
先生说话很狼狈,再也不是之乎者也的口气。他哭哭啼啼的破口大骂。
“这世道已经没有公义可言了。他们打了人反而理直气壮,倒是我这个找寻公允的受害者受他们的说教……”
“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哥哥,收了钱就了事吧。那些‘先生’不是我们惹的起的,到最后一无所有才真是吃亏呐。”
从电话的另一旁传来了她表妹的劝慰。
我随后从朋友那里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
先生是追求公平正义的人。被打这事虽不好意思向外说,但是总要追寻一个说法。这对他来说是必要的。可常人最不敢惹那些‘先生’,道歉的话也没有听那些端正的‘先生’说出口。他得到的回应是寻求谅解的礼品和最适用于解决问题的金钱。当‘要得到道歉’这句话说出口时,一切计划都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他得到粗暴的对待和无礼的威胁。
对他来说这无疑是三观粉碎的坏事,可对他家里人来说确是一件好事。那笔赔偿不薄,顶得上他一年的薪水。他家里人称那是一笔“天降横财”,一个个都不顾了先生的伤情,个个眼露贪婪之色。先生是高傲的人,气愤的话却没有说出口。这事最先由他表妹转告给了他的母亲。他没有收取那丰厚的礼品和赔偿。面对那帮“先生”的威胁时也没有面露愠色,相反,他的态度一直和善,说话也彬彬有礼。谅解虽然没有达成,赔偿也并没有收取,可他表现出的反常的懦弱和平静都令熟识他的人惊讶不已。
“倒真不是我像痛骂他们,也并不是我贪图那样的便宜……”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一下子呜咽了起来。
“我说到底是无妻无子,可我又怕他们。我现在才明白。他们是真真正正的‘先生’,是打了人也可以堂而皇之杜撰理由的‘先生’,这样的人,我怎么惹得起。我又不愿收受他的东西,那是对我的侮辱。假使我真的收下了。我更多的是被他们笑话,我也愧对于我的人格。我再也不是什么‘先生’了。他们都是伪善的人,他们大腹便便,只会做精明的事。‘先生’应该是对他们的称呼。称为‘先生’的人是像他们这样颠倒黑白的人。我不是,也不能再称为‘先生’了。”
这事让人稀奇。他最后也没收下那些赔偿,照旧一个人读着无用的书,无头无脑的活着。他不巴结,也不奉承,余生过得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