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伏,天就像被个蒸笼罩着,释放出的暑气强行赖在人们身上,伴着此消彼长的蝉鸣,哎呀,真是难受得不得了。
在这闷热的气氛里,仍有人不受其扰地劳作,日常的秩序并未因此打乱。广角街的店铺都还正常营业,只是大多数的商户们都躲进了室内,这让本不起眼的裁缝摊一下变得突兀起来,一眼便能瞧见。
炙热的阳光下,裁缝摊可怜巴巴地躲在一小片树荫底下,女主人用脚踩着缝纫机,一只手按住一条裤腿,另一只手则匀速将需缝合部分往前移送到针线下,“突突——突突——”似与这聒噪难安的知了虫子较着劲呢。
女人的脸被热浪炕得黑里透红,她皱着眉,神情专注,菜叶大的脸上悬着几道汗珠,顾不上擦,棕红色的嘴唇干得起了皮,更顾不上喝水。沿街路过的好心人劝她歇会,这女人是一点不领情,瞥了那人一眼,道“先把钱挣了再说吧!”
这广角街谁都认识她,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个裁缝,关键还因为她有个特殊的身体标志,她是一个驼子,确切地说,是一个满脸坑洼,又黑又瘦,丑陋的驼子。但这街上也可以说谁都不认识她,因为没人知道她姓甚名谁。也有临铺的老板问了,她也不怎么搭理,有人觉得自讨没趣便走了,有恶主竟发了毛,腌臜大骂一通,文明点翻译来“一个驼子,长得丑脾气还臭”。
后来,有人来广角街寻这缝衣修裤的地儿,坐门口的阿姑阿嫂手自然地往里一指,“往前走,找那驼子。”
这缝衣修裤的本事倒不是人人都习得了的,难就难在一个“巧气”,针法走线都属细活,驼子虽其貌不扬,但这手活儿那叫一个漂亮,别人厌她、恼她古怪脾气,但只要谁家衣裳破了洞、裤腿长一截,准找她。她不多言语,看一眼布子,说个价钱,钱一到手,立马开工,绝不拖拉。这是她的规矩,谁破了都不成。
驼子这人吧,虽不搭理人,倒也免去不少口舌之争,她从不会没事找事,没理找理,若是客人要求苛刻了点,她照改不误,从不借口推脱,直到改到客人满意为止。唯独一件事,她决不能商量,什么事呢?赖账!
就在上月,驼子干了件轰动全广角街的事儿。这事儿呢,就和赖账有关,而这赖账之人也是广角街上的商铺老板,外号六子。他生来左手长了六个指头,从小被人唤作“六指、六指”,叫着叫着,最后一个音瘪了,就成了“六子”。
六子在广角街的最西头开了家小酒馆,最爱做的便是在这酒里掺水,专门哄骗外地的游客们,美其名曰该酒是本地特色,能占点小便宜,这心里就美得很。奈何他这“精明人”竟把算盘打到了驼子身上,这下子差点把小命搭上。
这日,六子拿着自己两件长褂,要驼子改得短些,驼子说了价钱,手一伸示意。六子见状,眯着眼笑道“邻里邻居的,你先改着,钱被我媳妇管着,等我回趟家去取来啊”,驼子皱起眉,瞟了他一眼,六子又道“我店不就在最西头么,放宽心啦!”
驼子看着手头也没其他活,这...不如先干着呗。她接过六子的两件长褂,手法娴熟地量了尺寸,照着六子身板又量了量。驼子本身就不高,这一驼看着便像个七八岁的孩童,但奇特的是,她手臂很长,有时遇到个高的客人,她就站在椅子上量,虽吃力些,却都准得很,可谓是天生的裁缝命。
六子乐呵呵回了店里,忙活了两个钟头出门去取衣服。驼子的活从不让人担心,长褂熨得服帖,待人来取。六子一拿起衣服,抖落两下印在身上,感觉看不出效果,又跑到隔壁的理发店,照了又照,呵呵,不长不短,正正好!
六子满意地拿着衣服正准备回自己的小酒馆,这时,驼子立马冲上前去,拉住他的胳膊,喝道“你咋走了,还没给钱呢”。
六子带着身为奸商独有的笑容,道“这不带回去给媳妇看看,她那儿也有几件得改,过两天一齐送来,到时一块付,成不?”
驼子的规矩,哪能说破就破。
“不行,今天必须给钱!”驼子有点恼了,手上的劲也大了,死死地箍住六子的胳膊。
六子见这架势,面上的讲究也不要了,本性暴露出来,“今儿就不给了,咋的,你这什么态度”意图狠狠甩开驼子。
驼子毕竟不是娇生惯养的贵妇人,她是吃苦长大的,个子虽小,但稳如秤砣,任六子怎么甩也甩不开。
六子顿时火气上来,左脚一用力,把驼子踹在了地上。
周围的商户们看这场面,纷纷出来碎语围观,谁也没主动出来扶驼子一把。
驼子嘴角抽动起来,眼神里好似藏着一把刀,正刺向眼前这个泼皮无赖。
而六子万万没想到,这驼子的右手上正紧紧握着刚刚给他裁长褂的剪刀。
刀一出手,满场死寂,血红遍地。
六子捂住胳膊蹲坐下来,五官疼痛到扭曲,带着不明所以的眼神望向驼子。
驼子扔下剪刀,走到六子面前,伸出手,冷冷道“给钱吧”。
围观的商户刚才那一瞬,似都呆滞木然,这会终于不知道谁扯了一嗓子“快送医院呀”,人群才松动开来,哗然一片。
六子被送去了医院,而驼子不出意外,此刻正待在警局里,与她一起的,是六子口中时时挂着的胖媳妇。这女人体态粗壮、结实,两大块横肉挂在脸上,一看就知不是好惹的主,也难怪六子忌惮无比。
胖媳妇从一进警局,就用自己的铜铃大眼死死瞪住驼子,势必在气场上将本就矮小的驼子再削去半截,在接下来的处理中大获全胜。
警察们对于广角街的这起斗殴事件也了解得大差不差,现场那么多目击者,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还原了案发现场。
幸好六子没伤到要害,只是那胳膊上的血口子瘆得慌。本着“大家都有错,各退一步”的调解原则,警局让驼子赔偿六子的医药费,此事便了了,双方都别追究了。
驼子沉下脸,酝酿了一会,道“没钱,你们把我枪毙吧。”
胖媳妇听到这话,本身对这处理还颇有微词,这下急了眼,“好你个臭驼子,真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伤了人一个子儿都不想给,这么多年我还没受过这鸟气,一天不赔钱,你那破摊子一天别开张。”边说边把身边的椅子踢了一脚,故意造出点声势来。
驼子毫不示弱,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想从她身上拔毛,喝,那得踩着她尸体过来。
“我没爹没娘死丈夫,就靠这手艺混口饭吃,你家那赖皮不讲理,如今还想讹我,你要有本事就杀了我。”说完,把脖子抬得老高,凑到胖媳妇跟前。
胖媳妇叉着腰,一腔怒火顶着,脸通红,却不知该回些什么,一下子将手扬了起来作打人状。可见武力时常是她解决问题的重要手段。
周围的警察见状,一把拉开。这两人好死不死的想在警局里干仗,真当自个家了。
“二位先坐下,别冲动”一位年轻的女警察拉开胖媳妇,安排她坐下。
这边,驼子突然抽泣起来,本就不美好的五官一下子都揉到了一处,“哇啦——”哭声也越来越大,决了堤的鼻涕眼泪哗哗地流,仿若世间的人全负了她。
“你哭啥,我男人伤了还没哭,你哭个啥玩意”胖媳妇恼得很。
女警察站旁边,看着驼子这幅样子,心里生出几分怜悯。她对胖媳妇,道“大姐,咱不如好商好量吃点亏,不追究她责任了吧,她身有残疾,讨口饭吃也不容易哪”。
胖媳妇哪肯吃这哑巴亏,“她不容易,谁容易啦!”
驼子这边消停了,由号啕大哭变成了悲声呜咽,渐渐地没了声,肿眼泡里一片死灰。
“我脑子里面有病,发病了控制不住自己,我没钱,你们把我枪毙吧”,驼子一开口就是一个炸弹,这次炸得满场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胖媳妇越听越狂躁,“臭驼子,你装什么装,别以为你装神经病就不用赔钱,你有本事发个病给大家瞧瞧,不要脸的鸟东西”。
驼子皱起眉,眼睛珠子提溜地四处乱转,活像是被恶灵附了体,接下来她的一举一动可真叫人万万没想到。
胖媳妇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个不停,驼子呢,一点不理睬,眼珠子转了半刻阖上了,默默走到空地,这是要作甚?解裤子!
胖媳妇望着她这般顿时住了嘴,只见这驼子在警局二十多号男男女女的目光下,公然脱下裤子,蹲在地上,然后,尿了一泡尿!
这......这......二十多号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这场面,小心肝儿跟着抖三抖哪。
“这都是些什么事呀”胖媳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刚刚叫嚣得多厉害此时蔫歪得就多惨烈,看来她这次可真的是输了。
“罢了,这疯婆子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今儿我认栽,活了四十多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鸟人,你们趁早枪毙了她”,胖媳妇活活地吞下了这口怨气,头也不回,腰也不扭,生狠狠地走出了警局。
后面的事儿,还是从广角街的商户们口中得知,驼子被拘留了五日便放了回来,她仍然不怎么搭理人,守着她那裁缝摊,日日夜夜挣钱,这回可再没人敢赖账,大家害怕,说不定她哪天又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