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清冽的月光泻下来，泻在青桌的折子上，泻在一展黑色的大旗上，一个大写的曹字在风中乱卷着。

一盏青灯，发着微弱的光，照着古铜高柄烛台的碟子。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撮一撮调制好的香料在燃烧，淡紫色的烟袅袅上升。

月光清冷。后半夜了。

帐内，年迈的曹操又被外面的风声吵醒，他头痛的厉害。

二十年来，他做着同样一个梦：

还是在刺杀董卓失败，逃亡兖州时。

一

这里是吕伯奢的家。陈宫在一旁烤火，他在一旁警醒地侧卧着。吕伯奢为了犒劳舟车劳顿的老友曹操，留下妻儿老小在家做饭，自己亲自跑到二十里外的酒馆打酒。

半夜，霍霍的磨刀声从隔壁房间传来，曹操一个激灵翻起身来。靠近门窗，仔细听。

呼擦，呼擦。

对，没错，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一个平定黄巾之乱的校尉，知道这是死亡的号角。

吕伯奢！他一定是假借买酒，去偷告官府要拿我曹某人的人头！

他起身，抽出剑，看了看在睡梦中的陈宫，毫不犹豫地出了房门。

在这个漫长的黑夜，看不见曹操的脸，只看见纷乱的影子与挥舞的利剑。影子踩着影子，影子叠着影子，在惨叫中，陈宫被惊醒，他破门而出，看见了满脸血迹的曹操。

满屋子的死人。

小小的一个孩子，粉白的一团，正包在一条大毯里哭叫着。吕伯奢的妻子，紧紧把孩子抱在胸前。女人披头散发，衣裙凌乱。女人大声嚷嚷，她是我的孩子，不！

陈宫被这画面一时间恍惚了头脑，没错，是他，身长七尺，细眼长须，英气冲天。可是，他脸上竟现出狰狞来。

陈宫大吼：主公！这是干什么？！

他举起剑：吕伯奢骗我，他要磨刀杀我！

陈宫一撇在角落被捆住的猪，顿足大喊：主公！主公错了！这吕伯奢一家是要杀猪来宴请我们啊！

他一惊，随即又恢复冷酷。走到女人跟前，他对女人伸出手，低声喝道，给我！

女人惊恐地叫，不！她是我的孩子，我的！

他冷笑一声，用这把剑贯穿了这对母子。

对着这满屋子的尸体和陈宫震惊的眼神，他默默看了一会儿，扭头，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留下她们母子，只会让她活在仇恨的世界里。走吧！

大地，看不到尽头。青山无限秀。

二

赤壁。

曹操，这个名字已经威震华夏，官拜丞相，挟天子之兵，奉诏讨伐荆楚东吴。他巍然地坐在主帅帐中，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撑着膝盖，右手握着一卷兵书，在全神贯注地看着。高傲的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从嘴角的微涡起，两条疲倦的皱纹深深地切过两腮，一直延长到下颔。

荀彧，你说凤雏先生献的连环计有诈？

荀彧躬下身：丞相，将船只用铁索连环，虽然我步兵在水上可以如履平地，但丞相可曾想过，如若周瑜用火攻，可当奈何？

他放下兵书，抚掌大笑：你忧虑的我又何尝没有想过，不过我问你，现在是什么季节？

荀彧：秋冬之季。

秋冬可有东南风？周郎小儿想但用火烧尽我八十万雄兵，得有天神降临。

荀彧：丞相计谋天下无双，可是诸葛孔明神鬼莫测，恐怕....

荀令君，你怎么越打仗越胆怯了，当初在官渡迎战袁绍，我们毫无优势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明晚，我要宴请诸将军士，鼓舞士气！你去准备吧。

荀彧退下后，他披上那件红色披风，照例秉烛视察军营的防备，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每逢大战前，他都要和士兵们说说话，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领袖没有抛弃他们，一直和他们在一起战斗。

“你的戈磨好了没？听说东吴那帮人的弓箭很准呢”

“早就磨的亮亮的了，不怕”

“好想在青州的母亲啊。”

在帐子缝里漏出一点一点的火光，就像小时候路过要打烊的铺子。他一只手拿了烛台，另一只手护住烛光，静静的路过这些在帐中的普通士兵。

战马悲啸的声音卷在风里远远传过来，在黑暗中，远处东吴的战舰闪闪地发出微光。马粪的气味，伤口散发出的血腥，柴火燃烧的烟味，静静地在水面上发酵。

这一战胜利，就可以结束乱世了。兖州的月亮，今天也很圆吧。

远处，有夜鸟突然而鸣，凄清的一两声。

三

公元220年。

他还是回到了洛阳，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有人劝他称帝，但他知道，自己始终是一个汉臣。

冬日大祭，寒风瑟瑟。

他举起酒杯，慷慨陈词：二十年来，孤平黄巾，定河北，征乌桓，收荆州，天下九州得其六，方有今日中原之一统。四海之内英雄，可有谁能胜孤一筹？天下未定，战乱未平，苍生离乱，田园荒芜，这杯酒，当祭典韦，祭郭奉孝，祭荀令君，祭庞德，祭夏侯渊，祭孤的子侄曹昂，曹安民，也祭，关云长！祭二十年来，为定乱安民，将热血洒入地下的将士英灵！

他怒摔金杯，执舞戈戟，就好像在十二年前灯火通明的赤壁，那个统领八十万虎狼之师在月夜横槊赋诗的枭雄。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吕奉先，袁本初，马腾，孙策，刘表，讨董卓十八路诸侯今安在？

他质问群臣。孤，可受得起这杯酒？！

群臣眼泪闪烁，每个人都慷慨激昂。

四

曹操挑着灯，站立在洛阳皇城门口的台阶上，望向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司马懿的声音：

大王。

他看了司马懿一眼，仰起头道：听说你精通天象，晓识变化，荀令君在世时曾说，你与那孔明不相上下，那你看这北方，可曾发现什么异象？

司马懿不敢隐瞒：我从几天前发现，有一颗光芒万丈之星日渐式微，似乎摇摇欲坠。

他挑挑眉，开口：那，依你所见，这颗欲坠之星是不是指向孤？

司马懿伏倒在地，以首叩地，双腿发抖：大王....大王千秋无期！

曹操表情依旧不变，过了好久，才慢慢吐出：你也善藏。孤知道自己去日无多，今天四下无人，可与你坦露一二。

司马懿仍伏在地上：臣谨记！

曹操：其实孤有很多次想杀你。

司马懿双股战栗。

杀你容易，但是找到和你一样才能的人却是难上加难。郭奉孝智者无敌，遗计助孤平定辽东，可惜身死，荀彧荀令君王佐之才，也逆孤而薨。孤每想起天下聪明人一一而逝，不禁垂泪，孤虽败于东吴周公瑾，成他青史美名，但他也死了。我大魏最大的敌人，是那个帮刘备入主西川的诸葛孔明。孤去日无多，能抵挡他的，恐怕......只有你了。你明白孤的意思吗？

司马懿磕的头出了血：臣一定竭尽所能！保我大魏江山！

他看了一眼司马懿，叹了口气，拿出了袖中的折子，朱红色的大印，里面写着未来魏王继承者的名字。

赶去邺城，把这折子拿给他吧。

夜照天星，四野寂静，大地死去一般。遥遥有词仿佛在宫殿传来，那声音古朴苍茫。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