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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令”
晚饭刚过,院子里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在这荒山野沟里,也只有大解放会常常“光顾”这里了。
不一会儿,连部通讯员急匆匆地朝三排走来。
“指导员和连长让你现在就去连部,马上!”八班长刚从排长那里回来,进门就对安文说。
“我吗?”安文有些疑惑,叫我去连部干什么?
“对!是说你,让你去连部。”班长肯定地说。
“班长,给透露点儿消息呗,叫我干啥?是连长还是指导员叫我?”
“去了你不就知道了吗!”
“报告。”站在连部门口,安文大声报告着。
“进来。”
连部,指导员和连长都在。自从来到连队,安文认识自己的指导员和连长,可连长指导员未必认识安文呢!和“连首长”面对面,安文还是头一回。
指导员和连长对视一下,指导员对安文说:“你就是安文?”
“报告指导员,八班战士安文。”安文双脚并拢,一个“标准”立正姿势。
“长话短说,刚接到政治处调令,点名让你去政治处报到。回去打好背包,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上门口那辆解放车,现在。”
“是!指导员,连长,让我具体干什么?”安文问了句不该问的话。
“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瞎打听!”
“是!不该打听的不打听。”安文向指导员和连长敬了个礼,匆匆“溜”出了连部。从连长和指导员的脸上看,安文觉得他俩好像都有点儿不大高兴似的。
回到班里,安文迅速打好背包,拿上洗漱用具,便向连部门前的大解放走去。
“班长,额去送送吧!”“小哥”轻声和班长请示。
“走吧!现在是休息时间,咱没事,都去送送安文吧!”说着,班长他们几个人,有帮安文拿装着洗漱用具网兜的,有抢着帮安文拿背包的。
大解放驾驶员早已经在驾驶室等着了,安文上了车。副驾驶握着个大摇把,站在大解放前使劲地摇动着。随着一阵轰鸣,车子快速向山谷外面开去。
来到部队都好几个月了,这是安文第一次“走出”这个荒无人烟的山沟。
记得,上次老妈来信和自己要照片,这已经是第三次和安文要照片了。安文知道,老妈这是想看看儿子如今是个啥样?胖了?还是瘦了?是想通过照片,看看安文部队到底是个啥样?可安文心里清楚,如果让老妈看到自己如今住的是“干打垒”窝棚似的营房,一定又该胡思乱想了!再说,这荒无人烟的大山沟里,去哪照相!在大解放车上,安文就想好了,去了机关,不管是啥情况,先找个照相馆拍个照片,给老妈寄去。省的一接到老妈要照片的信,自己就挖空心思搜刮编造“合理理由”糊弄老妈了!听说,部队机关是在自治州委,是青海的三大城市之一,那里肯定会有不错的照相馆的!安文想好了,到时候,多拍几张照片,不光给老妈。也让老妈给她认为该给照片的人看看。
安文来到车跟前的时候,大解放驾驶室里面已经满员。安文就上了车子上面的车厢,车厢很空,只有一大团汽车帆布堆在那里。安文把背包撩在那块硕大的帆布上,身子往上面一躺。
天边,那轮红红的太阳正在慢慢地落下,余晖同茫茫的戈壁,和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融为一体,宛如一幅巨大的水彩画卷。大解放在一望无际的大戈壁上狂奔,车尾扬起的烟尘,如同一条粗憨的长长的尾巴,在车后留下了一条宽宽的雾带。
天渐渐黑了下来,枕在背包上,安文抬头仰视。洁净的夜空,一颗颗明亮的星斗,如同镶嵌在巨大的青石板上的珍珠宝石,在遥远的苍穹,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置身其中,那一刻,仿佛这世界只属于自己的。不知不觉,安文进入了安徒生梦幻般童话里的世界。
一颗,两颗,躺在空旷的车厢里,安文数着数着,心里盘算着,明天,最好从哪里弄支冲锋枪,最好再弄个望远镜什么的,让照片拍的精神点儿。
新兵训练结束,安文被分派到了九连八班。排长见安文虽说是个“学生兵”,可还算得上是个“虎头虎脑”的好小伙儿。体格不错,安文就成了八班的轻机枪手,准确的说,是轻机枪副手。听说,这轻机枪打起连发来,那可比冲锋枪还要过瘾!谁成想,安文的轻机枪还没捂热乎呢,一声调令,又要去政治处报到。
新兵训练的三个月过的可真快!转眼间,新兵训练就结束。回想起为新兵战士们颁发红领章、红帽徽的一刻,还有那个严肃庄重的授枪仪式,安文真的好激动!在安文心目中,当新兵还远远不算个兵,只有佩戴上那“三点红”,手里有了属于自己的那杆枪,那才算是个真正的兵!
新兵训练的一幕幕,又一次回到了安文眼前。
安文他们这个新兵班,大多数是“学生兵”,听说有三个还是从知青点儿参军入伍的。新兵训练,什么射击、投弹,队列、单兵科目,对于安文他们这些在学校出来的,那都是“小菜”一碟,算不上个啥!每逢遇到这些科目,俩字:“轻松”!安文他们这个班,回回名列前茅。可要说起诸如打扫厕所,去炊事班帮厨,又脏又累的那些个力气活儿,,他们班可就是“马尾栓豆腐——提不起来了”!
新兵训练的科目,除了单兵训练,有的是以班为单位,有的是以排为单位进行的。排长是个上海农村的,家里不富裕,都已经当上了排长,手腕上,连一块上海全钢手表都买不起!新兵班,有个叫薛钟的,入伍前是个知青,听说他老爸还是个中级法院的干部,他家条件不错,上山下乡时候,他就已经带上块手表了。来到部队,他的这块表,对于新兵班来说,那作用可就大了去了!只要排长一来和他借手表,十有八九,今晚必有紧急集合!为啥?紧急集合要掐时间,排长需要看表呀!手表一被借走,薛钟就“悄悄”通知大家:“晚上睡觉当心点儿!”那些自认为平日训练动作慢的,就把紧急集合需要的东西提前准备好,躺在床上,瞪大眼睛,支棱起耳朵,就等着紧急集合的哨声响起。嘿嘿!每次紧急集合,他们班就“稳拿第一”,为了这,班长和全班新同志们不止一次“遭到过”表扬。后来,再有紧急集合的时候,排长就在这之前,几分钟,甚至数秒钟“借走”手边,虽说“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学生兵占多数的他们,也从来没有落后过!
可有一次却是个例外:连队规定,晚上熄灯后,一律再不许说话,可那天大家不知道为了啥,很是兴奋。熄灯都老半天了,几个人在那里,叽叽咕咕还说个没完。班长几次制止,效果甚微。排长正巧路过他们班,窗外就听到屋里还再说话,不用看什么手表了,排长只给他们班“开了小灶”,突然响起的紧急集合哨声,打了个猝不及防!忙乱中,全班匆忙穿衣出屋,上了操场,见排长早就站在那里,严肃地等着全班新兵!
立正、稍息、齐步、正步、卧倒、起立、低姿匍匐前进·····好家伙,这顿折腾!排长这次给他们班选的训练地方也真叫“特别”:操场那么宽,他偏偏把“科目”选在了臭哄哄的连队猪圈旁!光走队列还好说,这个“低姿匍匐前进”可要了亲命了!在干燥的,满是猪粪秽土混合物的地面上,安文他们做着“高难度”的低姿匍匐前进战术动作,那才叫个“灰土爆天”呢!
“排长真损!让他以后娶不到老婆。”
“对!娶上老婆生出孩子也让他没屁眼儿。”新兵们边做动作,边小声赌咒着。
排长真绝,还一个一个的单兵科目,轮到爱调皮,猴主意贼多,那个叫贾春波的做战术动作的时候,在地上已经“低姿”了三个来回儿的他,早已经是满头大汗了,排长再喊,他干脆爬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报告排长,我,我牺牲了!”贾春波大声报告着。心说,我都已经牺牲了,都不能动了,看你还让我爬不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回,贾春波“打错了算盘”,排长可不吃你那一套,结果“低姿匍匐前进”照做不误,临了,还比别人多做了十几个来回。
山沟四周的大山光秃秃的,沟底是一条五六米宽的河,河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厚厚的冰层下面有活水流动,每天要从这里去“取水”,新兵们吃的喝的用的全靠它了!
要说住的地方冷,那还得说是六连,那时六连驻扎的那条深山沟,一听地名就会让你一身起鸡皮疙瘩——冰沟!听听!听听这地名,能不冷吗!四周的山峦高高的,把冰沟团团围住,高耸的山峦,挡住了阳光,那里,一天最多也只能见到几个小时的太阳。
高原的大雪很白,很厚。常年不化的冰雪,一层摞着一层,积雪在山坡上,日积月累就形成了厚厚的大冰川。六连战士们吃的用的水,都是那些巨大冰川上破成块,从山顶上运下来的。
连长说,适应高原,就是适应未来战争。新兵训练就来到了后山,训练科目是以班为单位,爬山加战术动作。
海拔四千多米,空气稀薄,人在平道上走还气喘吁吁,更别说爬山了!在没有路的湿滑的乱石山坡上,全班战士深一脚,浅一脚的,没多一会儿,大伙儿就觉得气喘不上来了,只觉得脚下没劲,踩上去软软的,奇怪的是,人干喘气不出汗。
上山又下山,训练间隙,大家围坐在雪地上小歇。只见班长一个人放缓脚步,东瞅瞅西望望,沿着山沟在那些石板缝隙中,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只见他手里拎了两只灰色的大肥兔子,从远处向安文他们这里走来。
原来,在下雪的头一天,班长就悄悄来过这里,他用片状的石块斜靠着,搭成窝的形状,一夜不断的下着大雪,有些兔子就会到班长事先为它们搭好的“窝里”睡懒觉,舒舒服服“睡过了头”的兔子,就成了第二天“陷井”里的猎物。班长说,是他的老班长告诉他的抓兔子方法。但这项工作要悄悄地进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安文他们可不关心那些,他们最关心的是现在班长手里拎着的这两只兔子,琢磨这晚上如何“消灭”这道美味儿呢!
尽管“干打垒”的营房条件十分简陋,可每个排的门前都有块自己动手制作的小黑板。板报用水泥在墙上一抹,再涂上些黑颜料,一块黑板报就完成了。主席语录、好人好事、读书笔记、大批判文章都写在上面。所以,各个排都十分注重自己的这块儿不算大的小黑板。因为它是全排战士们的“脸面”,反映的是战士的精神面貌。小黑板要每个礼拜出版一期。
排长知道安文是从学校入伍的,他就指定由安文来负责本排黑板报的版面设计、稿件编辑和书写。他还说要给找安文找了两个帮手,安文就让“小哥”来了,“小哥”来了可以认字,写字,多一些学习机会。安文在学校时,就有办板报的基础,连写带画的,总可以把那块不大的黑板报弄出些与众不同的花样来,因为这,安文还“遭到”过连队几次表扬呢!
要说这写写画画,安文还行,可要是论干力气活儿,那可就差了些!
记得,有次安文他们去炊事班帮厨, 由山坡下面的河里,往炊事班挑水。那陡坡足足有三四十度还要多,挑着两桶水,要上百十米高的土坡。虽说安文过去在农村参加学校组织的抗旱,可那是两个人抬一桶水,自己一个人挑起两桶水,而且要往返上下这么陡的坡,对于安文来说,这还是头一遭。
一开始,安文觉得挺新鲜,也感到没啥,就用肩头在挑,疼!改用双肩,左右来回换着挑,那就左右“换着疼”。肩膀疼痛难忍,脚下又站立不稳打滑,扁担在安文的肩上换过来,调过去的,到最后,安文连脖子都用上了。坡上站着几个老兵,他们像样板戏那样,看着安文挑水。他们哪里见过这么挑水的!就对着正在挑水的安文比比划划,互相说着笑着。在这种“环境”下挑水,安文能不紧张吗!
“老同志”们的讥讽嘲笑让安文愤怒、难堪!他咬着牙,心想,不就是挑水吗,坚持!坚持!安文已经顾不上什么挑水“姿势”了,歪歪扭扭、摇摇晃晃,好不容易快到坡顶了,一个没留神,脚下一滑,连人带水桶轱辘到坡下面去了。这下,坡上传来更大的笑声,起哄、稼秧子的乱哄哄!安文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到河里打了满满两桶水,有了上回的经验,他一步步地,从头再来!
每当遇到困难,和心里觉得委屈的时候,安文都会想起老爸写给他写的那封信:“当兵就别想当个幸福兵,当兵就要学会吃苦,敢于吃苦,甚至流血牺牲…”。安文硬着头皮,咬紧牙关,心想:怎么说老子的爹那也是上过战场,钻过枪子儿的!咱军人后代,怎么也不能给老爹丢脸呀!
那天,安文从山沟到坡上,来回往返着,浑身湿漉漉,肩膀磨破了皮,钻心的疼,可最终还是坚持下来了。
就这个干劲和精神,安文觉得自己都快要“佩服”自己了!晚点名时,心想这回该受到表扬了吧!可让安文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班长非但没有表扬,反而觉得他挑水是故意偷奸耍滑出洋相!班务会上,“发动”全班同志,向他伸出“革命友谊之手”,来帮助教育他,还说什么,要安文深挖资产阶级臭思想,提高阶级觉悟!……班长凶巴巴的样子!
那一刻,安文想起了小的时候,在家属大院,安文大院那帮发小们,和来部队视察的108军杨军长还有508师的王师长,他们都已经那么大的官儿,和他们这帮小孩子一起打蓝球,嬉戏着,没有一点儿架子!人家都军长师长了,也没这么大脾气!可你小小的“芝麻班长”!安文摸着压肿了的肩膀,听着大伙儿在那里念语录,送“温暖”,挖根源,找不足,安文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眼里头噙着泪。夜深人静,钻在被窝里,偷偷地流泪,在那一刻,他想大院,想家了。
…………
一阵汽车喇叭声,安文从回想中回到了现实。茫茫大戈壁,公路上,只有大解放在疾驰着。
远处,一闪一闪地好像有灯光,没错,是灯光!安文有些兴奋,他从车厢里站立起来。那灯光处就是州委所在地。那就是老同志们说的青海省第三大城市。
远处的灯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密,已经能看到马路两旁的电线杆了,偶尔有行人从街上经过。
突然,安文听到一阵好似交响曲的音乐,仔细听,原来是革命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
车子向右拐了个弯,直接开进了区委大院。在一排小平房前停了下来。
下了车,,借着灯光,安文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大个子,是他!接兵时他去过营房,去过他家。是他,那个大个子文化干事。他笑呵呵的向他走来,然后向他身后的一个老同志大声说:“这就是我和你说的,会唱样板戏的小同志,他还会吹笛子呢”。
“欢迎欢迎!你是我们宣传队,第一个报到的队员。”安文听出明显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那老同志自我介绍说,他姓梅,叫阿诚,是个上海金山人。大个子文化干事对安文说,梅阿诚是这里宣传队的队长,今后就是安文的直接“首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