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为它是最不完美的。这话表面看来,不通已极。但是实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类所过的生活——比好一点,是神仙的生活,比坏一点,就是猪的生活——便呆板单调已极,因为倘若件件事都尽善尽美了,自然没有希望发生,更没有努力奋斗的必要。人生最可乐的就是活动所生的感觉,就是奋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完美如何能尝创造成功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象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以上这段话,出自朱光潜的《无言之美》,为作者本人摘录于他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的最后一封信里,是以与广大青年谈“人生和我”。
作者在第十二封信的开头说,写了许多信,还没有郑重其事地谈到人生问题。一则是因为作者觉得这问题已然被谈滥了,一则作者看这个问题没有看其他问题那般重要。他说最后来谈这个问题,并非要说出一番什么大道理,不过是将自己平时对待人生的一些态度拿来做一次谈料。
而恰恰是因为作者将“人生”和“我”放一块来谈,使大题变小,亦变轻松;在个人的小天地里自由无束地静观眼前“大世界”,却也有别出心裁之见解,语出惊人之感悟,是为本书一大亮点。
且说作者有两种看待人生的方法,台前和台后。倘若人生一个大舞台,便可如是说。
1、台前玩把戏
说起在台前,自己当然便是人生舞台的演员之一了。说起当演员,大家谁都想当主角,更何况这是我们自己的人生,主角舍我其谁?这几乎容不得质疑,也无需思量。
然而,在朱光潜的人生舞台上,主角却不是他自己。或者说,大家都是主角;因为他的台前玩把戏,是和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和物在一块玩。在他的意识里,他不但和旁人一样,并且还和鸟兽鱼虫也都一样。亦或者,大家都不是主角;因为借由他这个观点,我们环顾天地,静言思之,这世界唯自然为大,唯生养哺育天地间的大自然为主角。
如此,生而为人我们便轻而易举学会谦卑和慈悲。便不会出现将“穿衣吃饭这样简单的事”,变成“一个极重要的问题”,然后处心积虑,“亏人自肥”,或者勤勤恳恳,不舍昼夜。便不会以“万物之灵”自居,觉得自身是万物之主宰,随心所欲破坏一切毫无怜惜,更无觉悟。便不会在“生老病死前加一苦字”,以为造物主待自己“应该比草木虫鱼特别优厚些”。
作者说,我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目的。因为像我们的“同伴”草木虫鱼,在和风甘露中是那样活着,在炎暑寒冬中也还是那样活着。之于它们,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基于此,且引书中一段文字如下——
你如果问我,人们应该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说,就顺着自然所给的本性生活着,像草木虫鱼。你如果问我,人们生活在这幻变无常的世相中究竟为着什么?我说,生活就是为着生活,别无其他目的。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说,人生是多么苦恼呵!我说,人们并非生在这个世界来享幸福的,所以那也并不算奇怪。
看了这段文字,如果你认为其有“颓废人生观”之嫌,作者递上来的论据更惊艳人心。他说,如果我的话带有颓废的色彩,我请你在春天到百花齐放的园子里去,看看蝴蝶飞,听听鸟儿鸣,然后再到十字街头,仔细瞧瞧人们的面孔,你看谁是活泼,谁是颓废?请你在冬天积雪凝寒的时候,看看雪压的松树,看看站在冰上的鸥和游在水中的鱼,然后再回头看看遇苦便叫的那“万物之灵”,你以为谁比较能耐苦持恒呢?
还真是语出惊人啊!一句话,我们就是太喜欢没事找事、凡事较真,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给平实的生活乱施压;同时,我们一有机会又总想贪图安逸享受、畏惧苦难、遍寻捷径,久而久之生出惰性、养成弊病。
如此,还真不如自然生灵活得潇洒自如、酣畅淋漓。一言以蔽之,我们人类啊,就属于“聪明反被聪明误”。看来,最明智不过如朱光潜那般,人生就得玩着过,且是要放低姿态,看人家天地万物这些年都是怎么活过的。
2、台后袖手观
当我们以局外人的身份站于台后,那便是观众的身份。观世间万象,自然有悲亦有喜。作者针对此的可贵之处,悲喜皆由它。而人自然也有善恶,作者的态度则更可取,既然是身居后台,那么他便干脆将人与物一律平等看待。
作者说,许多人把人生看作只有善恶分别,所以他们的态度不是留恋就是厌恶。而我在后台,是非善恶对我都无意义。我只觉得这纷纭扰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图画,好比看小说,件件都有趣味。
确也是,毕竟我们要将自己放置于后台,权当观众嘛。且说这人生悲喜剧。朱光潜如是说,假如这个世界没有曹雪芹所描写的刘姥姥,没有吴敬梓所描写的严贡生,没有莫里哀所描写的达尔杜弗和阿尔巴贡,生命便不值得留恋了。此话的意思很明显,倘若在我们的生命中,一众全是刻意呆板、不好不坏、不喜不悲的人和事,岂不太过无趣了。
在我们的人生所遇中,这有些人秉性多趣味,他的人生或许就多有喜剧成分;反之亦然。而,同为有趣的人和物,往往又有差别: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带有浓厚的喜剧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带有深刻的悲剧成分。
而我们大可不必因人生多悲剧而悲观厌世,因为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悲剧的存在,人生才有价值。悲剧作为人生的一种缺陷,在平凡中突出庄严,在黑暗中现出光彩。别的不说,且让那荆轲真正刺中秦王,宝玉当真娶了黛玉,也不过闹个平凡收场,哪得叫人千载过后仍唏嘘感叹?
当然,生而为人,我们在这人世艰辛度日,自然不愿悲哀之事降临在自我头上;而人但凡有点善念,自然也不希望别人、特别是我们相识的人历经苦痛。然而,当我们把自己放在后台,或者更确切地说,当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微薄、能力有限,不足以改变无论谁人的遭逢、命运时,再美好、再积极的心愿也不过是想想罢了。
所以,还是坦然处之为上策。更何况作者还说,人生本来有悲剧才算人生,你偏要把他一笔勾销,不说你勾销不去,就是勾销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趣。
如此,且让我们和作者一起走向后台,将无论西施、秦桧、岳飞,还是你我,都看作八哥、鹦鹉、甘草、黄连;大家本是同在天地间,共沐日月光,无亲无疏,无幸与不幸。于是乎,不如干脆作一旁观者,对于一切的失败、罪孽、殃咎,都是一副冷眼看待,都是一个热心惊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