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今天是周五,也可能是周日,我不知道。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都要上班。

最近一段时间都会下雨,间歇会有台风,但不影响正常出勤。

他在一家自动化设备公司任职岗位是装配工一个月几千块的薪水,近来总是加班到晚上十点,身心俱疲,遇到班组长开早会时强调工作纪律,晚上必须加班,周末不让休息时,总想离职,但天下乌鸦一般黑,离了这里去哪里又能有什么不同。作为社会底层为了上层建筑的稳固理应甘当工业社会这台庞大机器里易磨损的齿轮,作为一种经济增长的养料被榨干到只剩些残渣。这是一种命运,就像农业社会中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还衣食短缺一样,而生活就是在困苦中享乐奋进。

诚如大家认为的那样,生活哪有不苦的,但他实在不理解同在一家公司上班的同事何以能神色如常的面对这样的劳苦与剥削,皱着眉头满脸不悦,双手叉着腰活像个奴隶主一般来回巡视工人干活的班组长,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某一道工序某一种机型装配完成需要多少时间,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没了这份工作离了这家公司不会再有更好的甚至没有就业机会,所以嘴上与组员们称兄道弟,但公私分明工作容不得半点马虎(虽然他与其他员工根本没有私交),应当响应副总的要求,持续不断的提高效率。尽可能压榨每一个人的潜能,就像机器尽其极限开到最大功率一样。于是刚出学校的实习生成了他的重点关注对象,虽然他们每个月三四千块钱,“是个人也不能把活儿干成这样”,“干活要动动脑子”“去人事拿离职单吧”诸如此类的话仍常常脱口而出,有时心情激动还会夹带“他妈的”之类的语气词。令他感到意外的本应整顿职场的零零后受到侮辱后竟沉默不语。他于是觉得这个班组长会一直嚣张下去,直到公司倒闭或者在某个车间加班的深夜突发心肌梗塞。因为工作强度与时间的不合理,他消极的认为他们是不可能干到正常退休的。其中有否个人私怨就很难说清,至少对于一些老师傅班组长并不会过于苛责。

因此他常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毛病,感到乏累伴随失眠,体检时查出轻度脂肪肝,眼底沉积的黑色素,臂膀上毛周角质化形成的密密麻麻的红点,他虽觉得自己极可能会英年早逝但却没有早些年睡觉时莫名认为自己会一觉不醒的恐慌。他觉得这样的处境是命运是挣不脱的罗网,他到了这样的时候才生出与父亲打个电话说说消极的心事的欲望,虽然他能想见到父亲应当是会严厉斥责他的消极不理解他的抑郁,毕竟他与父亲算是生活在这个国家飞速发展的两个时代,父亲在世时都还未学会使用智能手机,父亲谈起往事时常说他与他兄长根本没吃过苦。讲起他遥远的青少年时代总是面带慈祥的笑意思绪飘远沉浸其中。但他却是不能再听到父亲斥责他的软弱和怯懦并滔滔不绝的同他讲些大道理了。

一如每一个沉闷的工作日那样,他匆匆洗漱完顶着蓬乱的头发穿着工衣走出宿舍去上班,在他蹲坐在设备前接线的时候,惊鸿一瞥,新来的行政助理,着碎花裙,面颊白皙,身材高挑。他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在许多年里沉寂的认定自己会孤独终老的心萌发了关于爱情的想象。但这样的想法刚一发芽便被冷硬的现实一脚踩死了。

于是雨季开始了。

她通常不加班,工位在行政办公室里,他隶属生产部门,常需要加班到很晚,他很少能见到她,那天在下班后的电梯里遇见她,他们之间隔着两个人,她总是清冷的样子但也会与熟悉的人说笑,他眼见到她,却又觉得极遥远,仿佛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只是这两个世界在物质层面有些相似,而精神层面因为岗位学历以及一些其他的事情应是完全不相容的。他生出这样的感觉,理性上又知道是自卑心理在作祟,于是提醒自己不可对不了解的人和事妄加揣测。

出了电梯,他仍用余光偷偷关注她,同事同他抱怨今天很热,天空的阴云翻滚着在积蓄一场暴雨,热气从地面蒸腾而起,同事问他感觉如何,他没听清同事在说什么,随口回了句,“我以为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这天晚上他觉得心情烦闷,一个段落的内容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却没搞清楚内容,这令他想起年少时的佛罗伦蒂诺·阿里萨因爱情失意患上呈霍乱病症的相思病时她母亲说的话,让佛罗伦蒂诺·阿里萨尽情去享受痛苦。他于是回忆起痛苦而沉静的往事。

幼时的欢乐已模糊不清,像天空飘浮的彩色气球遥远的已经分辨不出颜色,他忆起自己出生在姥姥家,母亲原想要个女孩儿却无奈生了个带把的,她几欲将刚出生的皱巴巴的哭嚎着的他丢进粪坑里淹死,但最被舅妈拦了下来,这件事情是母亲亲口告诉他的,并且得到了姥姥和舅妈的验证,生下他后不久父亲母亲便撇下他南下打工去了。

他五岁那年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来接他回家,一路哄骗着说有彩色电视机看,讲新奇的动画片内容。他已记不得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平房里同完全陌生的父母和哥哥初相处时的尴尬与苦痛,但他想起《百年孤独》里丽贝卡初到乌尔苏拉家时在饭桌上不吃饭而晚上去花园里挖土吃的情节觉得应有相似之处,那时与哥哥闹矛盾哥哥总会说他不是自己家的,他就大吵大闹,把母亲惹急了也开玩笑说他是捡来的,他不记得这个问题是在什么时候被上一件关于差点被丢进粪坑里的事情破除的,只是到如今他还常感到与家庭里的其他成员难免的情感疏离,事实证明关于血脉里隐藏的亲情关系自有感应是一种虚假的神秘主义。

这些童年的经历像一张细密剔透的网也许会裹绕他一生。

他在心里问自己是否能得到幸福是否有资格去拥有世间任何一种可能,还是说存在所谓的天注定,就是人只能是他生来的样子。因而龙生龙凤生凤。所以将理论上平等的人放置到社会中自然划分出阶层,因文化和资产界定。而受此影响人们心里是否也存在这种“偏见”。他愿意相信这仍是自卑心理在作祟。

但既然我们都是要死掉的,就像一颗树木终要凋亡,它的果实并不是它生命的延续。死亡应是一片无意识的虚无。那么痛苦与欢乐同样的只是一种生命的经历。他不负责任的这样想,于是无论如何按捺不住要告诉她他没来由的炙热的爱她。

他构思了许久,想着写一篇小说,文中既有他对自己精神困境的介绍也有他对她的深沉汹涌的爱意,还有他要同同她表达好感的胆怯,设置借以世界毁灭的契机鼓起勇气同她道出心意,重点也就在文末戛然而止的那一句,“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容易,就是假如明天世界会毁灭是无可避免的事,那么我希望能和你死在一起”,他花了三四个小时写完,写完的那一刻身体仿佛被掏空般的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颤抖双手将备忘录里的小说截屏在工作软件上私发给她。此后一整夜他闭着眼睛睡不着,他忍不住好几次打开软件看她是否阅览,却是发现对方并没有看,他生出悔意来。但消息已无法撤回。

他过后想起这件事情觉得做的相当的不妥当,十分冒昧,对方可能连他的名字都不知晓,也许从工作软件上的头像才能想起隐约存在这样一个人与她在同一家公司,于是第二天当她看了消息便问他是否发错了,他回答没有,尔后他便心惊胆颤的等她回复,直到过了一星期却迟迟等不到,这一星期里他们也偶尔在电梯里见过几次面但他却不敢主动打招呼,他发现她似乎完全没有太多不寻常的表现,他再也忍不住询问她是否已经看了他写的小说,对方冷冰冰的回了句,没有看因为她的对象比较介意,他回想起曾关注过的一个细节,一个销售部的实习生曾对她大献殷勤,但这似乎也不是确凿的证据能证明她是没有的对象的。但其实无论对方是否有对象这样的回答都已十分明显,他在那一刻觉得自己耗费心力战战兢兢的捧起自己的真心递给她看,却被对方随手摔到地上,碎了一地,但这也怪不得对方都是自己自作自受。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下暴雨刮台风,他小心收拾碎了一地心,也在此期间反思到自己的行为确实冒昧,若非早已没有了眼泪,他甚至想大哭一场,他未曾拥有过她却感受到失去她的痛苦。那般的失魂落魄,同事察觉他的异常,问他什么事,他却不能说出来,这般羞耻的心事何以向人诉说,他于是感到孤独,觉得自己是这家公司里唯一伤心的人,但其实不是,大家各有各的伤心事,只是他比较悲观罢了。

他在工作时走神犯错,愈发的厌恶繁重的工作,甚至想要逃离。他再看到她时只觉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想火烈鸟一样将头埋进土里。他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竟连恨她来令自己心情平复也做不到。

但这样浑浑噩噩度过几天以后,他找到了新的思路来解构这件事情,他假定她如果接受他的表白,或者表示她也愿意和他处处看,那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即便是梦幻般的他们能脱离现实被自身的所谓爱情的畸形感受蒙骗,那婚姻呢?

他想到自身的物质条件,家在农村,父亲离世,母亲重病尚未痊愈,家里没有积蓄,自己也不太争气,婚姻似乎会是一场悲剧,或者根本就与他无缘。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婚姻对爱情都没有的人来说岂不是地狱,他似乎想坠入地狱也不能,他复又想起母亲的前两天的来电,视频通话时母亲憔悴惨白的面容,她因癌症做切除手术伤了直肠而一直无法痊愈,她虽然一直有在吃消炎药以及其他的中药调理但收效甚微,医生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说自能依靠患者自行恢复。那天他察觉到不对询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告诉他,她今天上午肚子疼的毛病又犯了险些疼死了。

他将目光移开不敢去看母亲,两人说了没两句便挂断了电话,他感到骨头融化般的无力,一如他看着父亲在病榻上吐出几口鲜血而后抓住他的手变得无力甚至冰凉时一样。但却流不出泪来。

他回忆起父母的婚姻,媒妁之言,匆匆结婚,从家里的老照片看来也曾甜蜜过一段时间,但从母亲留在家里务农照顾他与哥哥上学父亲独自外出打工开始似乎就变了。他回忆起母亲开始酗酒咆哮着要同父亲离婚,最终因为他和哥哥妥协,他似乎也能理解母亲的痛苦,劳累的农耕生活,三十多岁一眼望不到头的庸碌繁忙,母亲常忙完地里的活坐在家门口刺绣等他放学回家,锅里热好了饭,她知道自己的成长是在吸食她的生命,而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父亲同样也在为家庭燃烧灵与肉一样。似乎全都是因为他这个累赘,他们的不幸得不到解脱,只能选择压抑,最终转变成癌症,夺走了父亲的生命,令母亲仍然饱受病痛折磨。

不幸似乎是一种带有遗传性质的疾病,如今在他的精神上也显现了出来。所以,他或许应当让不幸在他这里终结或者—治愈它。

我能吗?

他自问。

这似乎让她从关于她的苦痛中暂时抽离了出来,但又跌入另一个深渊。但事情似乎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暴雨停歇,浓云消散了些,间歇会有阳光透出来。

他在等电梯时她从另一栋楼出来然后小跑着同他一起等电梯,他偷偷看她,发现她神色如常,他告诫自己不要误会。她从他的工作区域走过时会张望一眼,她也许在看别人或者别的什么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直到公司团建去旅游,他似乎总能看到她,她吃饭时刻意与他坐到一桌,她尝试主动去接他并不是对她说的话。

他看到一束阳光透过云层降临到他阴暗的世界,即便他知道这并不能拯救他,反而是那清明透亮的光,会像陷入泥沼一般变得污浊而沉重。他仍是决意尝试一下,旅游结束后,他在还未解散的临时建立的微信群里加她好友,对方的好友验证问她有什么事,他说最近发生了一些事,让他产生了错觉,想找她验证一下,于是好友通过了,他又说了句把事情搞砸的话,他说也许你的对象不会介意,他意在用之前的事情开个玩笑,于是对方将他删除了说他思想有问题。他感到又惊又喜又痛苦,他追到工作软件里向她道歉。对方不回复,他向她解释但其实也没解释清楚。

他反思这件事情,因为她明确的拒绝了他,所以现在这件事情有可能是她在戏耍他,但他不愿意相信她会这么坏。那就是她真的没对象,以她的年龄也会被家里催婚,他确乎也能想象到她对未来的担忧,在人生中的所有重大决定似乎都存在极多的不确定性从而令人心生畏惧,她作为女性在家庭中婚姻中所要承担的责任,同样令她惶惑,他们面对生活和人生同样没有信心,但有无可避免的走上这条道路,反抗世俗生活的常规需要巨大的勇气,所以她也会焦虑不安,最终降低期待,向眼下妥协。将命运交还给命运,因此她有时候看起来才会不快乐。

他这样想到。

我们都生活在一团生活迷雾之中,我们不能透过对方的肉体看到对方的灵魂,也不能看到视界之外的生活迷雾里的我们自己的人生的轨迹,我们都是孤独的,但孤独的人也不能相互得到慰藉,他们的孤独同样也是孤独的。

云层淡薄了,但缝隙也被填满,此后时常都是阴雨绵绵。或许这场雨会比马孔多那场为期三年的大雨时间更长,长到能容下一个人的一生。

我要如何对自己的人生重拾信心呢?

因为他暂时解决不了经济上的困顿问题,并且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近乎是无解的不出意外的话,他大概会一直生活不富裕。所以他试图从精神上令自己振作起来,去直面自己惨淡的人生并热爱它。

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既然我们注定就是要死的。

他回忆起父亲离世时的样子,作为旁观者来说,死亡其实只是逝者一个人的痛苦,假如魂灵真的存在,我们不是注定会重逢吗,那如若带着验证魂灵是否存在的目的赴死,死亡也带着些探究精神。就更容易被接受了。

但似乎活着的目的没有答案,它绝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那等同于放弃思考,即人的特征。它更不能因为他是为了别人的私欲而被创造出来,就认为那就是他活着的目的。这十分荒诞。

所以我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我请你告诉你,我活着是为什么呢?

就像他尝试向母亲倾吐心声那样,母亲回答说,大家都是这样子过的。谁能给他答案呢?他又是否能接受呢?

直到他在宿舍楼的电梯里再次偶遇她,他们住在不同楼层,很难遇见,那是她们据上一次手机上交流后的第一次遇见,他一如既往的感到紧张,他偷看她的侧脸,他心里升起舒服的暖意伴随刺骨的寒冷,他做的所有的思想斗争都是白费,她仍旧离他遥远,他仍旧想靠近她,他仍旧不敢主动同她说话,她沉默的安详的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电梯门打开,他们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他看着她消失在一幢楼的转角,早上八点钟的太阳并不炙热,她撑着伞。

他恍然发现今天没有下雨,但从她在转角消失的霎那,阴云又聚拢了来。他仍是热爱这个世界的,热爱其他人。尽管对于她的爱似乎是一种精神病症,并不正常,但考虑到自己并不是个正常人,事情也就变得合乎情理了。

他想到自己也许扭曲的活着,也许没有信仰,也许没有未来,但他仍然活着,还会继续活着,生活或许不会多好,但又能有多坏呢。

关于她的事情或许还会有转机,或许就到这里结束,但这都不影响他仍然炙热汹涌的爱她。

愿每一个人都能尽情享受自己有来无回的人生,尤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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