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生命鞠躬
楼下水泥地裂缝中钻出几根细草,我每每路过便见其摇颤,似是行礼,又似是挣扎。草尖微黄,远看竟像人的脊背弯曲,颇显出几分谦卑来。我初不在意,后来竟至于日日留心,看它是否还在,看它又长高了多少。这大约算是我对它的“鞠躬”了。
草芥微物,何足挂齿?然而这草却顽强,不知从哪一粒风中飘来的种子里生出,竟在水泥与砖石的夹缝里讨生活。它无泥土可依,无雨水可饮,不过是偶有路人吐口唾沫,或是天公略施雾气,便这么活下来了。叶脉间隐约可见虫蛀的小孔,边缘被烈日烤得焦脆,却依然挺着。我疑心它夜里会发出细小的呻吟,但白天总是静默的,像是默认了这命运。
后来我发觉,何止是草。街角卖菜的老王,背驼得厉害,脸上刻着七十年的沟壑。他日日清晨四点钟便蹬了三轮去批菜,车上堆着些沾泥的萝卜、泛黄的青菜。人问他何苦来,他只嘿嘿地笑:“能动一天是一天。”他的脊梁弯得几乎对折,像是时时刻刻在对大地行礼。买主递过几张毛票,他便用那树皮似的手接下,小心地捋平了放进铁盒中。老王是向生活鞠着躬的,生活却也未曾饶过他。
生命之卑微,向来如此。我见过被车轮碾过仍拖着后半身爬行的蟑螂,见过断腿野狗用三足跳着觅食,见过晚期癌病患者在止痛药的间隙里挤出微笑。他们无不蜷曲着,无不挣扎着,无不以一种近乎羞辱的姿态,向某种不可抗力表示顺从——却又在顺从的壳子里,迸出惊人的韧劲。
前日暴雨倾盆,我立在窗后看那株草。雨水凶猛地砸下来,它便被压得贴伏在地,叶片溅上泥浆,简直像要被按进地底去了。我想,这回怕是完了。谁知雨歇之后,水光潋滟的水泥地上,它竟又慢慢地、一节一节地撑了起来,带着满身的狼狈与不堪,却到底没有认输。水珠从它叶梢滑落,像是泪,又像是它拼命挣出的汗。
这使我想起旧事一桩。前些年的一个寒冬,我偶于僻巷见一老妪,正弓身于垃圾桶中翻拣。她将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只留两条枯腿在外,远远望去,竟似无头尸身,骇得我几乎叫出声。良久她退出来,手里捏着半个馒头,已结冰碴。她也不拂去尘土,便就着口中热气呵了几下,小口啃啮起来。那时天色沉黯,雪花开始飘落,她却吃得极专注,仿佛那是人间至味。
我呆立原地,竟不敢上前,亦不忍离去。老妪食毕,用袖口抹了嘴,忽抬头见我,便咧开没牙的嘴笑了一笑。那笑里没有哀怨,没有羞惭,倒有一种奇异的坦然。随后她整顿了一下拾荒的麻袋,复又弯下腰去,向下一个垃圾桶掘进。她每一次弯腰,都像是对着污秽鞠一个深深的躬。
而我站在温暖里,竟觉得自己不配受她这一躬。
原来生命的高贵,从不在于挺直脊梁,而在于明知要弯曲,却仍一次次地弯下去,再站起来。老王、老妪、断腿的狗、缝中的草,哪个不是在泥泞中爬行?哪个不是浑身伤疤?可他们偏生从这卑微里,炼出了一种尊严。
昨日黄昏,我又去看那草。夕阳给它镀了层金边,竟显出几分庄严。我踌躇片刻,终于向它微微鞠了一躬。
不为别的,只为彼此都在这世上,坚持着不肯轻易倒下去。
人若活久了,便知道挺直腰杆固然是好的,但学会鞠躬更是大智慧。向命运鞠躬,不是认输,是明白山外有山;向苦难鞠躬,不是屈服,是知道刚极易折;向平凡鞠躬,不是怯懦,是懂得众生皆苦。
那株草至今还在缝里活着。有时被踩扁了,隔夜又支棱起来。我从此路过必看它一眼,算是打个招呼——两个生命间的致意。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能在逆旅中互相点头致意的过客,大抵都明白了生的真谛。
鞠躬不是认输,是比直立更深的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