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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花》歌词: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一
“冯姐,早上好啊!这是今天的第一批血样,已经办完接收手续啦。”冯萍看着那一层又一层摞起来的血样架,疲惫感没来由地从心底深处迅速蔓延释放到了全身,低头看了下手机,8:03,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冯姐,怎么了,不舒服吗?”送血样的小姑娘很擅长察言观色,身体前倾,显出一副非常关心的样子。冯萍一激灵:“没事,没事,你放下吧,我消下毒马上开始工作,绝对保证时效!”满意的笑容爬上小姑娘的脸,“好嘞!就知道冯姐最靠谱!”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马尾辫子在脑袋后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又右晃一下左晃一下。
小姑娘是今年刚分配到检验科的研究生,常是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这一点同分配来的其他新人相比很是突出。冯萍每次看到她就会想到十二年前自己的模样,跟现在比,那时的日子真称得上美好二字。起步就是全省数一数二的三甲医院,有人问在哪里工作,回答地那叫个光荣自豪。上班认真工作,下班尽情娱乐,不想啥时候能晋升,不担心孩子期末成绩好不好,不发愁房贷啥时候能还完……那时的她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时,还以为自己的人生就如同这天一样会晴空万里呢。唉……她又长长地出了口气。
回思凝神,冯萍拿起个血样,放在了仪器下。“叮铃铃,叮铃铃……”肯定是父亲的电话,唉,冯萍心里一紧,发出一声只能自己听到的叹息。化验室不同于医院的其他科室,对操作的要求更严格,如果不是母亲现在乳腺癌晚期时日无多,父亲是不会在她工作时间打电话的。冯萍摘下手套拿起手机,那头传来父亲的声音:“萍啊,你妈刚醒来,说是想全家吃个团圆饭,这周六你们一家三口都回来吧,我给你哥你姐都打过电话了,本想着你中午下班后再打给你,你妈催得不行……”“爸,我知道了,现在手头很忙,您也要注意保重自己啊。”“嗯嗯”父亲挂断了电话。冯萍眼睛红红的,憋满了泪水。
母亲与乳腺癌已经缠斗了五年,前两年手术化疗,全家人都很紧张,第三年母亲的状态一个月比一个月好,到了第四年,母亲的状态已与常人无异,每天早上公园快走五公里,晚上一个小时的广场舞。笼罩在全家人头上的那团阴霾随着母亲好转的状态悉数散去,就如同冯萍刚上班时看到的万里晴空。变故起于今年春末的一场感冒,当时也没觉得有多严重,除了发烧最高39度,浑身疼痛了四五天,再就是咳嗽一直不见好,起初以为只是感冒的后遗症,缠绵四十多天后,到医院一检查,肺部恶性肿瘤,骨转移、脑转移……冯萍找了自己的老师,老师也是所在医院的肿瘤专家,说明这是自己的母亲,“想干啥就让她干啥吧,顺着老人,其他就别折腾啦!”老头认真地逐张看完一沓子片子,撂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去。母亲的模样就像失去水分的果子,一日比一日干瘪下去。上周末回去,冯萍看到母亲,突然就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聊斋电影,皮包骨头的母亲如同被女鬼吸干的书生一样,颧骨突出眼睛深陷,脸色青黑……
唉……
孝顺孝顺,顺才是最大的孝。这也正是冯萍犯难的地方。她没逃过七年之痒,年初就离了婚,怕父母担心,没告诉他们。当初没说,现在更不能说了。冯萍常常因此后悔,她怀疑母亲觉察到了什么,这次发病四个月的时间,她丈夫,不,现在是前夫,从未出现在母亲的病床前。全家一起吃个团圆饭,这可能是母亲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愿望了,那个男人离婚两个月后就已再婚,再一个月后又生了个男孩……唉,冯萍长长地叹了口气,相邻工作台的同事抬起盯仪器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冯萍的脸,毫不掩饰的困惑与不解趴在眉眼之间,刚才那声叹息太响亮了,吓了他一跳。
冯萍不好意思地努力挤出一丝笑,把手中的试剂滴入样本,忽然间想到了什么,迅速将手抽回。好像已经滴过试剂了,又好像没滴过,冯萍的心突突地跳到了嗓子眼,她决定先观察一下。
一秒,两秒……检验结果显示出来:HIV-Ag+Ab值1.02,23度的空调房内,冯萍的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她高度怀疑是自己在胡思乱想间把试剂量下错了,怎么办?怎么办?抹了一把汗,冯萍冷静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错就错。冯萍起身,拿起办公桌上的登记薄,犹豫片刻后过段拨通了系统中显示的患者手机号码。
二
张娟看上去是个安静的人。自从去年退二线后,日子过得简单规律。每周二下午与同样退下来的两个老同事打乒乓球,每周四下午读书会,每周五老年大学书法班,其他日子看书写字。跟外人说起来美其名曰实现了三个自由:时间自由,爱好自由,交际自由,实实在在到了自己这里,其实就是一个词“单调”。她清楚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心气顺了一切就都顺了,张娟就是心气不顺。俗话说“命好不如运好,运好不如流年好”,以前这话张娟是不信的,现如今要是再问她信不信,她一定像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称“信”。
张娟出生在一个三百多人的小村子,爷爷那辈从河南逃难一路要饭到晋南,因为奶奶马上临盆,落脚到了这个小村子西面的土地庙里,那个生在土地庙里的男孩就是张娟的父亲。后来,父亲当兵复员后娶了同村的母亲,有了张娟她们姐弟三个。再后来,家里盖起五间大瓦房,日子过成了父母口中的红红火火。可张娟不喜欢这样的红红火火,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农忙时节做完作业就被大人赶着下地干活,一张俊俏的小脸夏天晒的黢黑,冬天吹的紫红。张娟想过的是城里人的生活。四年级时,班主任家的城里亲戚临时插班在她们班上过半年学,虽然是个男孩,可那张脸比她们女孩都白,尤其是一双手,嫩嫩的皮肤,细长的手指,干净的指缝。小张娟暗下决心,一定要读初中,考高中,再考大学,到比县城还要大城市里去工作生活,要天天都能洗澡,指甲缝里再没有永远也清理不干净的灰线。那个年代有句流行的标语:知识改变命运!这标语可不是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变化。考上大学意味着农村户口转城镇户口,工作包分配月月吃商品粮。
张娟的刻苦努力终究没能彻底转化为高考的分数。七月高考,张娟五月毕业考试后开始头疼得厉害,起初以为是感冒,后来头疼至呕吐,再也无法学习,看医生时才知道原来是化脓性鼻窦炎,拖得太久,每天吃下去饭又熬夜学习,已经贫血。严重焦虑的张娟高考时不出意外地出了岔子:有三门课她居然昏堂了,结果只上了个中专。那时,母亲看着被化脓性鼻窦炎折磨得头疼难耐的张娟,叹息着说:娃啊,人扛不过命,中专也上吧,毕竟也转户口,不用在地里刨食啦。
命啊,真是个诡异的东西!
十八年前的她调整到省城工作,房贷、孩子升学、事业重新起步……一路跌跌撞撞,累死累活,四十八岁时终于干到了公司中层。她觉得这次职业生涯能晋升的关键原因是“运气好”。她所在的是个没几个员工的边缘性小部门,部门领导姓李,已经十年没有调整过,有次在食堂吃饭,坐对面的一个员工戏称为她的部门领导是“姜太公稳坐钓鱼台”,张娟只能以讪笑回应。谁不想去有资源有话语权的核心部门呢?张娟曾听到些小道消息,据说他们部门领导刚入司时与现在的一把手徐总同在一个办公室,当时年轻气盛互不对付,搞得关系很僵。虽然几十年过去了,这个疙瘩却没有解开。张娟知道部门领导也试图找一把手汇报工作,得到的答复都是“老李啊,你是公司的老同志啦,你看这个也想换地方,那个也想换地方,咱们前后脚入司,你可得支持我的工作啊!”一而再,再而三,这样的次数多了,她的部门领导也就认了命。
有时候一个人的霉运,恰恰是另一个人的好运。张娟四十八岁那年的四月,李总的老婆到上海去伺候坐月子的女儿,留下李总一个人在家。五一假期过后第一天上班,李总居然没有按时到岗参加公司的周例会,打电话也死活不接。张娟有种不祥的预感,又不敢声张,悄悄带着部门另外一个年轻同事到了李总家,使劲敲门却没人答应。正在这时候,老李的老婆给张娟打来电话:“张娟啊,老李昨晚可能中风了,晕倒在地板上,刚醒来给我打电话,人动不了说话也不利索,你快报警破门救救他……呜呜呜”。
老李住院半个月,落下了偏瘫,也看清了世事啥最重要。向公司提出辞去职务,又感念张娟救他一命的恩情,郑重向一把手推荐张娟任部门负责人。这次一把手徐总没有驳老李的面子,很快走完组织流程。张娟暗自庆幸的同时又觉得不地道,很有乘人之危的嫌疑。运气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七月份公司修订了退二线的政策,最大的变化是女性中层内退年龄从现在的五十岁调整到五十三岁。大家都夸徐总够意思,感慨还是本地人当一把手对大家更有利。张娟看着第一次任职部门负责人的工资单,本来只能干二十二个月,按照新政策就可以干五十八个月,多出来的工资足以凑够给儿子买房的首付了。于是,每天走路带风干劲十足。
九月份时,公司传出一个重大的小道消息。“张总,听说徐总要到其他省任职,江苏的一个副总来咱这儿当一把手,您知道吗?”依张娟的经验,小道消息往往是最准确的消息。她不由紧张起来,作为一个入司二十多年的老员工,她太了解这个老牌国企的特点了,这特点概括成一句话就是“人治大于法治”。唉,又免不了一番折腾,张娟默默叹了口气。刚任职就赶上这个,运气仿佛差了那么一点点。这时的张娟还不知道,更差的运气正在不远的前边等着她。
国庆一过,新的一把手就到任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到经营理念、管理动作、公司会议管理,小到微信群早六点升旗、日经营数据通报……一水儿翻天覆地的变化,公司一时加班成风,竟还有零点之后发通报的部门,张娟有些疑惑,不知道这意思是让今晚熬夜看,还是让明天早起看。大家又开始感慨原来老徐的好,这感慨凝炼成一句话“到底不是本地人啊!”张娟倒觉得年轻人的说法更有趣:“妈的,南水北调,真是水土不服!”
张娟的坏运气毫无预兆地在十二月到来。公司突然发文,称为解决多年来干部老化的问题,根据公司经营管理的实际和需要,中层干部退二线的年龄调整为女五十岁,男五十五岁。就这样,张娟在部门负责人位置上干了二十二个月后内退回了家。运气太差了,除此之外,张娟找不出第二个解释。
命不好、运不好,流年也开始跟她作对。今年的更年期症状尤其严重:心慌失眠、头痛乏力、情绪低落、烦躁焦虑……在老公孩子的催促下,昨天去看了妇科医生,医生建议药物治疗的同时取出跟随了她二十多年的节育环。心电图、B超、各种血液检验,楼上楼下地跑、排队等候,一个下午总算搞完了所有检查,今天下午血液化验结果出来就可以再挂计划生育科门诊了。
三
“去掉一个最高分99.5分,去掉一个最低分94.0分,7号选手邹丹本次竞聘演讲得分98.5分,排名暂列第一,大家掌声鼓励!”主持人悦耳的声音传到后台,邹丹抹了把脸上的汗,心稍稍放松下来。一阵虚脱感紧接着袭来,她突然感到头晕得厉害。“邹姐,脸色咋这么差,你没事吧?”主持人霞菲弯腰扶住了邹丹的右胳膊,“是有点累,可能是一直绷着,现在演讲完了,倒一下了没了精神。”她压住身上的难受,向霞菲笑了笑。“谢谢你,我先回办公室坐一会儿再来会场。”拖着重重的腿,邹丹走到了楼道,两行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到了脖子里。她掏出手机翻出丈夫的号码,犹豫片刻又装回了衣兜。
邹丹三十九岁,与丈夫是大学同学,因为都是独生子女,毕业后两人便回到了省城,思谋着这样既有利于孩子的教育培养,离双方的父母也就是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刚结婚那两年真好啊!没有孩子,两人感情还在蜜月期,每天下班后看电影、追剧、打卡小吃美食,跟上大学时没啥区别。若非要找出点区别,那就是自己上班赚钱,花起来更方便更自由。
邹丹上学前班时养过几只蚕,每次在纸盒子里放上几片大大的桑叶,蹲在跟前看时,觉得蚕吃得好慢,但等她午睡起来再看,大大的桑叶只剩下叶脉与叶柄。邹丹觉着生活的变化正如蚕食桑叶,看着不起眼,可当你明白过来,早已是今非昔比。变化是从儿子出生慢慢开始的,不过现在的邹丹看来,那不算什么,无非是多了一个可爱的小人儿需要照料,可那照料的劳累根本抵不过初为人母的幸福和甜蜜。至于工作嘛,积累不足沉淀不够资历尚浅,也不过是“按部就班”。平衡在儿子四岁那年再次被打破,女儿出生了。女儿是意外怀上的,依她的想法是流产,理由是教育成本太高,能把儿子养好就不错了,丈夫倒是好说话,只一句“由你!”邹丹很生气,“由我”?这事能“由我”吗?我一个人能怀上孩子,明明就是甩锅。两人正拉锯,她妈和婆婆就都到了,“留下吧,我们都还有力气帮忙带孩子,再说啦,浩浩也有个伴儿!”浩浩是邹丹的儿子,正是这句话让她动了心,自己是独生子女,她不喜欢那些独自玩耍的孤单日子。于是,女儿出生了。
生活如同一根发条,越拧越紧。
儿子一年级、女儿两岁时,丈夫的单位选拔优秀年轻人下基层锻炼,并说明有基层工作经历的人员在晋升提拔时优先考虑。邹丹心里仿佛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说“别让你老公报名,看看跟你同部门的周姐,也是两个孩子,多年来两地分居,整个人看上去比同龄人老了五六岁不止。一个人带俩娃,再加上工作,开家长会你都分身无术。”另一个说“男子汉事业为重,你愿意看着他就这么当个小职员,要奔四的男人了,机遇难得。”邹丹咬咬牙决定支持丈夫。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一支持就六年过去了。前两年丈夫基本上每周末能回家,周五晚上九点多到家,周日下午五点多再出发。第三年人力资源部领导找丈夫谈话,先是夸赞在基层表现好,群众认可度高,后话锋一转说基层缺人手,希望他留在基层继续锻炼,如果留下,立即向领导提议在基层提职。两口子一商量,认为省机关高学历年轻人多,不定哪个人背后就藏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硬顶着要回机关,可能丧失的不只是这次晋升机会,以后的提拔希望也随之渺茫了。邹丹一咬牙,支持丈夫留在了基层。
本想着丈夫提拔了时间能自由点儿,没想到的是比提拔前更忙了。丈夫回家的频率渐渐从一周拉到两周、三周、四周……最长的一次是十周。邹丹便有些怀念提拔前的日子。她有时会恍惚,感觉自己嫁给了一个影子,而丈夫却娶了两个老婆:大的是工作,小的才是她,明明是正配,却像个小三一样憋屈地操持着全家的生活。她也是个上进的人啊!不然,此刻她应该出现在医院,而不是公司的竞聘演讲台上。邹丹动了动,挪开靠在椅背上的身体。这一动不要紧,她觉得下体涌出一大股热热的液体……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半个多月了,虚弱也正是源于此,医生看完超声报告后诊断子宫内膜异常增厚导致出血,建议刮宫处理。她不想错过这次的竞聘,各方面条件都满足,只要竞聘演讲锁定前五名就胜算在握。
邹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夜用型卫生巾,缓慢地向卫生间挪去。
四
佳慧抬头看着客厅的顶灯,还是昏黄的颜色。在她二十六年的记忆里,自家的客厅似乎从没有亮堂过。烟雾从父亲的指间冒出,一点点向上攀爬,聚在顶灯的周围,鬼魅般变幻着形状,一会儿状如裙裾飘扬,一会儿又如《一千零一夜》中铜瓶中爬出的魔鬼。
“五十万财礼!”父亲吐出一股浓浓的烟,“财礼送过来你们就结婚,送不过来就别想,再说你哥二十八了还没结婚呢,大的没结婚小的倒先结,我丢不起这个人!”坐在另一侧沙发上的佳慧“腾”地站起来,“你这是嫁女儿呢还是卖女儿呢?自己给儿子凑不起买婚房的钱,就打我的主意!”“你爸不是这个意思,慧慧,你爸不是这个意思。”旁边的母亲怯懦地小声嘟囔着。男朋友扯了下佳慧的T恤下摆,“叔,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原来是有些积蓄的,这两年给我妈治病,确实拿不出这么多财礼,二十万行不行?二十万我回去跟我爸商量。”“呸,你当我做生意呢,我是怕传出去让人笑话,我李大有的姑娘不值钱。”“嘁,哈哈!”佳慧突然笑了,“值钱”?这个词在她听来简直太滑稽了。从小到大,在这个家里,在父母眼里,除了此刻,她值过钱吗?
佳慧比哥哥小两岁,小时候她和哥哥都爱吃炸鸡腿,每回都是哥拿大的,她吃小的。爸爸去外地打工过年时回来,给哥哥的是一双漂亮的小皮鞋,给她的是一块小手帕。上学时,哥哥到县城的寄宿制私立学校读书,她在隔壁没有几个学生的村小学……刚开始时她还为此与父亲争辩,换来的轻则臭骂重则挨打。“你个丫头片子,就是个白养,跟你哥争啥!”佳慧不明白,既然认为是白养又何必让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呢?日子一天天流走,逐渐长大的佳慧知道这种重男轻女的思想就如同院里那棵老榆树一样,在父亲的心里早已根深蒂固。她放弃了挣扎,只想快点长大,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家。初中毕业后,佳慧又勉强读了三年职高,就开始了自己养活自己的日子,做过饭店服务员,超市理货员,现在卖场销售手机。男朋友就是她职高时的同学。
“我怀孕了,已经六十天,所以要结婚!”佳慧觉得必须说出实情,她想逼一把自己的父母,也想看看他们的反应。“啪啪”,佳慧的爸爸以看不清的速度奔到沙发前,在佳慧的脸上甩了两个响亮的耳光,“你个丢人货,你个丢人货!传出去了你哥还能说下好对象,真是气死我了……”佳慧摸了摸烫烫的脸颊,心里想“果不其然,还是说自己的儿子啊”,“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她盯着父亲熟悉又陌生的脸,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拽起男朋友的手,冲出了家门。
心中仅存的一点点侥幸和温情碎了一地。
佳慧的眼泪扑噜噜流下来。她掐着自己小臂上的肉,抿紧嘴唇,微微抬起头,任由眼泪胡乱流下,无措的男友试探地伸出手,见她没生气便轻轻揽住她的腰。明明知道会是这样,她为什么还要难过啊?想到这点,佳慧更难过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扭过身子大口呕吐起来。“慧慧,都是我不好,明天我就去医院做节育手术,再也不让你这么难受了。”男朋友拍打着佳慧的背急切地说道。其实他俩昨天已经在医院跑了一天,为流产做各种必要的检查。佳慧也不是非想要这个孩子,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其实是一个家。男友家经济情况一般,可全家人都通情达理并且很疼她。听说她怀孕后,东挪西凑了二十万财礼,男友的父亲单独跟她聊时,说道:“慧慧啊,子不教父之过,怂小子让你作难了,叔和婶儿一定想办法,尽快让你们成婚。”那种愧疚不安的表情让佳慧非常感动。男友的妈妈身体不好,很少出门,无意间听到佳慧有痛经的毛病,特意坐公交车跑回老家为她抓了中药。在医院时,男友表示如果做人流,手术后回他家去,他妈说伺候佳慧坐小月子。
呕吐过后,佳慧冷静下来,“还是按原计划,后天拿上检查结果去医院做手术吧。”她对男友说。不结婚也能生孩子、养孩子,可他们能养得起吗?佳慧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五
“大家都小点声,听诊室护士叫名字,不然叫也听不见!小点声啊,小点声。”护士在拥挤的过道里面无表情地维持着秩序,根本没人听,嗡嗡声依旧。“别录像别拍照,请删掉!”护士提醒着一位正举着手机的陪同家属。穿过过道时,张娟有种错觉,这不像是医院妇科,更像是熙熙攘攘的早市。过道的尽头是计划生育手术室和阴道镜室,门口不到十平米的地上站满了人。计划生育手术室的门上贴着两张纸,一张是挂号的二维码,另一张是流产注意事项,门口横堵着一条长凳。“外面等着,脚不要迈进来,这是手术室!”护士在门内喊道。“Birth Control Operating Room”, “Control,控制”张娟觉得这个翻译很有趣:啥是计划?咋计划?通过控制来计划呗,而这里的控制,却只控制不让你来到这个世上。张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眼前的这个门控制的是一个生命的生死。
“李佳慧,把你的门诊病历拿来。”一个瘦高个的女孩站起来,护士站在门口,快速翻动了一遍,“还缺一个身份证复印件,我先给你排上队,带上原件或者手机里有照片也行,去外边打印一张拿过来。”女孩子高挑的身材,目测有一米六八,一头羽西式黄色短发,皮肤微黑,脸颊上几颗淡淡的痘印,黑T恤,紧身牛仔裤。“什么破地方,不是一次将全部手续告清楚。”女孩边嘟囔边向外走去。张娟趁势坐在了女孩腾出的位置上,拿起手机看了下,10:40,张娟已经等了快两个小时。“邹丹,邹丹在不在?张娟。张娟在不在?”张娟站起来,她对面一个白发老人也站起来,她与老人并排站在门口,将各自的门诊病历递给了护士,照例是快速地翻了一遍,“行了,等着叫名字吧。”护士退回到办公桌前,手指开始在键盘上跳动,忙着往电脑上里录入各种信息。张娟与老人眼神撞在一起,“姑娘,我是陪姑娘来的,出血不止得刮宫。”张娟这才注意到刚才老人身边坐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女人,约摸四十左右的年纪。“孩子,你是咋啦?”老人关心地问,“没有月经了,取环。”张娟答后,各自赶紧回到原地坐下,在这个地方能找到个位置坐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张娟不由想起昨天的抽血化验。前天下午按医生的建议做完检查后,本想着昨天上午就可以取上结果挂计取节育环的门诊了。早饭后正准备去医院,张娟的手机响了,看了眼是个陌生号码,她便没有接。铃声再次响起,且固执地一直响着,张娟只好接起来。“喂,你好,是张娟吧?”“我是,您是哪里,什么事?”见对方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张娟惊讶地问道,“我是大医院化验科,昨天下午你在我们医院的一项检查指标异常,需要再抽一次血进行复检,你今天上午能来吗?”“哪项检查指标不正常?”光是化验的单子医生就开了三项,有些还是英文字母,张娟只当是例行检查,也没有细看究竟有哪些项目,因为每年的体检她的化验结果都是正常。“你不知道?”对方接着说“是传染病化验项目的,不过你也不要紧张,指标只超了一点点。现在我需要按规定登记一下你的个人信息,身份证号码、现住址……”通话结束后张娟反应过来,什么项目没问清楚,对方姓甚名谁没问,自己倒一股脑儿把个人信息全告知了。越想越不对,张娟将电话拨了回去,“你好,我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就把自己的信息全告知了。你怎么称呼,我是哪个检查项目的指标超标了?我得见到报告才复检吧?”吁……对方轻出了一口气,“我姓冯,是HIV指标超标,就超了一点点,你再来抽下血复检吧。到八号窗口告知需要复检,不用再交费。”HIV,张娟快速在脑袋中搜寻关于这个词的全部信息,然后她倒吸了口冷气,艾滋病毒!怎么会呢?这些年她基本上是单位、家里两点一线,内退后出门就更少了,血液、精液、母婴传播,哪条路径跟她也不沾边啊!张娟用冷水洗了把脸,再次确信应该是医院弄错了。九点时,张娟到了医院。
化验室很大,十多个窗口前都排着等待抽血的病人。八号是咨询窗口,张娟说明了来意,里面的护士隔着玻璃示意她到了五号窗口,低头向抽血的护士耳语几句后离开了。那个护士没有再叫号,示意张娟坐下,“看,我的手消毒了,针头也是新的”又把两个管送到玻璃前,“看清,这上面是你的名字啊!”张娟点点头,昨天抽血的护士可没有如此强调,张娟心里哼了声音,“嘁,这是怕我传染了吧?”张娟有晕针的老毛病,每次抽血前除了狠狠做心理建设外,就是抽血后至少在医院坐够半个小时才离开。“摁紧,十分钟后再放开!”昨天三张化验单抽了三管血,今天复检一个项目抽了两管血。张娟在化验室里绕了一圈,没有找到空座位,又到门诊大厅,还是没有座位,又到与门诊大厅相邻的心内科、消化科转了圈,还是没有空座位。张娟索性出了医院,走到医院急诊对面的人行道上,看了看表,已经十二分钟过去了,张娟拿开了针眼上摁着的棉棒,很快一滴大大的血冒了出来,她赶紧又将针眼摁住。过了三分钟,张娟拿开棉棒,一滴血又冒了出来。头晕恶心瞬间袭来,不好,要晕针的前奏,张娟睁大双眼,努力让意识保持清醒,将身体靠在了一棵树上。周围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张娟试图睁开眼,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一位路过的中年女人好奇地看着她加快了脚步。又看了下腕表,已经过去了十分钟的时间,张娟的秋衣已经汗透,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下去的,忽然间又想起自己的背包,四下一看,包在她躺下时头顶位置的地上平摊着。
回家后,张娟睡在床上,越想越害怕。自己的这项指标怎么会不正常呢?是不是还有什么医学上目前没有发现的传染途径,如果真患上可怎么办?别人一定会往不好的方面猜测病因,自己也不可能一一说明,即使一一说明了人家也未必会信啊!实在不行就死了算啦,要是死了两个孩子就只有爸爸啦,唉!此刻,她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如果自己这个指标不正常,那爱人的这个指标也一定不正常,天哪……她不敢再想下去,沉沉的身体嵌进了床里,动弹不得。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漫长的下午被手机铃声划破,张娟拿起手机,是上午给她打电话的冯医生的号码。她调整了一下状态,“冯老师,你好!”“呀,可不敢当,姐。我打电话是告诉你复检结果,复检指标正常,没事。”“哇”的一声,张娟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起来,如同一个被洗涮了冤屈的小孩儿。“姐,你没事吧,冷静一下,冷静一下。你把旧报告交回来就能取新的化验结果了。”“现在是五点半,你们六点下班吧,我马上去。”张娟哽咽着答。“姐,你看能不能明天,我就是不放心你的情绪,所以一直等着结果出来,打电话就是让你放心。现在,我得去接孩子了。”张娟稳稳了情绪,明天也行,一早去取上化验结果直接挂计划生育的门诊,于是再次向对方表示了谢意。
计划生育门诊室前安静了不少,张娟看了下表,11:40,叫邹丹的女人和李佳慧的女孩都进去有一阵了。“护士,马上十二点了,我上午还能做吗?”张娟小心翼翼问道,“马上就是你,换鞋进来吧。”走进去才发现是套间,护士所在的是接诊和物品存放处,里面才是手术室,几乎与化验室一样大,五张女性专用手术床一字排开。手术室里的临时休息床上,一个女人微闭双眼,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张娟认出她就是那个叫邹丹的女人。“包放在空着的储物柜里,脱掉内裤去里面空置的手术床躺下。”张娟照办后,轻轻进了手术间。“李佳慧,你干什么,听话点,你在做手术,马上就结束啦!”旁边的手术床上,两个穿蓝色手术服的护士一个摁着李佳慧的胸部,另一个正忙着将她挣脱的双腿再次捆在手术台上。手术台上的女孩不停扭动着身体,口中发出不太清晰的喃喃声“让我走,让我走,我要出去……”几分钟后,手术的医生抬起头,“终于做完了,挺好,出血量不大。你们慢慢叫醒她吧。”又看了下张娟,“我们清理一下器械,下个就是你!”。
“绝经多久了?”医生一边操作一边问。“一年八个月”,张娟答。“咋这么难取,宫腔进不去啊,上午有个绝经十年的还取出来了。你忍下,我再试一次,还取不出来的话就再挂号看让医生用点药,下次住院宫腔镜手术取吧!”张娟感到下身一阵剧痛,听到医生的最后判定:“不行,下来吧!”再看表,前后不到十分钟。
正午的阳光白花花的刺眼,张娟、邹丹、李佳慧相继穿过妇科病区已安静的过道,站到了门诊楼的楼梯上。门诊楼正对着一条大马路,只见红灯亮,聚起一串长长的车和人;绿灯亮,一堆的车和人迅即散开,仿佛从未聚过一样。晚春时节,马路隔离带中海棠散落的花瓣被车轮卷起又落下,渐成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