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是最好的回忆录  ，网上看到的胡乱句子，在我觉得大抵是不差的。

这天清晨，雨刚下过，深黑色的沥青道路上，汽车刷啦啦地驶过积水，就像一位家庭主妇正在破草鱼的肚子般利落。

现在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期，这条路也并非主干道，所以除了能听到一些城市里常有的噪音外，倒也格外宁静。至于路的名字，那是现代开发商以其低俗的大脑想出来的庸俗名字，我自然是记不到的。

在外出差的事务还未开始，还有一些空闲时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城市、初夏、雨后、上午的空气，便是这般特别。这样的空气，会让所有爱好养生、整日在“幸福一家人”微信群聊里分享那些养生谣言的老年人惊叹，让所有爱好呼吸的活物变得贪婪。它蕴含着一种特别的放松感——这种放松有时候会演变为气馁。

这就是重庆化龙桥旁的一条路。不用很多年前，就是十年前，这条路并没有名字。当时的这里，看起来和1945年8月的广岛没多大区别，只是今日，此处已成为山城房价最贵的地段之一，住着一些行业里名头大的不得了的资本家和他们的公司。路的两旁是价格贵到飞起来吃人的门面，里面售卖些高价水果、糕点以及跑车配件，供高档小区的业主选用。头顶是挂满绿色的青山——青山上是五一技师学院和大坪医院的建筑，它们则没什么变化；往下则是永远郁郁葱葱，永远见不到几个人的滨江路。

再往远处看，便是复杂多层的华村立交，它很高大，也很冷漠，就像个守卫着江水两岸的神——不过形象上看来可能是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神”而非庙里供奉的那些。

江的对岸，以及这条路蜿蜒而去的远方，则是重庆这座城市。这时候，那些熟悉的建筑变得遥远陌生了，以一种令人目眩神池地方式排列在山脉上。如果天气大晴，阳光强烈，它们就会变得和侠盗猎车手3罪恶都市画面出现BUG时，未能成功加载城市愿景一般虚幻缥缈。

我站在这里，感受着这特别的气味，它的主要特征自然是初发嫩芽的城市植被，清新心脾；它混合着雨水在沥青道路上迅速蒸腾时的特别味道，还混合了一些汽车的尾气；更重要的是，它有着河流的气息，是奔腾的嘉陵江才能带来的特殊味道。

十年前，我正是在这股气味里来到了这个看似被原子弹轰炸过的地方。我的高中如同昆仑琼华派门口的莲花台一般悬在悬崖上，我在这股气味里，背着背包，端着书本，手腕挂着装零食的袋子，开始了我的青春时光。

所以，这样的空气未必让人满心甜蜜。每次在这样的空气中，站在操场上远眺，我都感到一股奇怪的陌生与挫败感——这座城市太大了，太陌生了，往北的江北，那时候只有一些半山腰上低矮的洋房，冷冷地看着我这个区县来的小子；往西，则是沙坪坝，那儿的建筑在主城这个大圈子里显得更加具有年代感，而那个年代，我不曾经历过，也不像我的同学们有许多便在那边长大、打架、抽烟、牵手，然后来到我的身边，那儿也许有许多地方像我的家乡，可毕竟不是一个地方；往东和往南，则只有挂满绿色的山坡，仿佛战争迷雾横在我的眼前。

空气，特别的空气，你的颜色是灰色的，灰色的城市建筑，灰色的江水，灰色的青春前路。那时候的我，彷徨，自然是不知道我将会走向何方。我想，我也许应该成为武侠小说或是太空歌剧的主角，成为所有故事的参与者、组织者，成为这巨大世界的中点。然后我失败了，我发现我的考试成绩一塌糊涂，我喜欢的女孩有了男友，我在网吧输了一整天，我的家人为我的前程担忧。彷徨，为大多数中国90后的青春时光落下注脚。

再然后呢，我去了一所我不喜欢的大学，在我的所有社交网络里怒斥一切；我找了许多份失败的工作，经历了被人抢劫的失败。然后，我努力将我的人生扳回正轨，我有了平凡幸福的普通人生活，但我仍忘不了那灰色的空气。

也许，校园里青春飞扬的生活，今日的经历种种，也未能弥补当年的灰色，所以我被这空气打动，在这个灰色森林里，我会想起我曾呼吸着这样舒适的空气，匆忙而兴奋地乘262路前往观音桥的黑网吧，或是高兴地去红旗河沟乘大巴车回老家。我也在这样的空气里，卑微而悲伤地蹲下来系鞋带，与朋友们大喊大叫着欢聚一堂，然后带着无限的眼泪走向未来。

空气，特别的空气，我想这段特别而短暂的回忆，自然是在喇叭声里结束了。接我的汽车来了，我得开始今天的工作了，今日，我也是因公差偶尔路过此处而已，毕业近十年来，专程来到此地的机会不算太多。今日我不再是当年瘦弱的高中生，而是一个在这个浓云的年代要为自己的饭碗英勇战斗的普通男人。

甚至高中年代的点点滴滴，我早已认真记录下来。繁忙的工作日，实在是无暇去回想更多了。

可那清新空气里的彷徨，它便是如十年前一般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