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女孩


1

桥衣很早就醒了,睁着眼看薄薄天光透过窗帘渗进房间。

窗边书桌上摆放着她和清河的合影,艳美旗袍,庄重神态,发黄颜色,复古民国风。两人热恋时请假出去拍的。那是一家很有名的照相馆,据说拍过很多明星的婚纱照,需提前预约。桥衣只约到一个工作日的时间。

照片旁边,摊放着毛笔字帖,《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觉得心无所依时,她会抄佛经。

跟清河在一起后,桥衣搬离与朋友合住的房子,租下了这套一居室。五十平米,装修清新简约,每周有保洁人员来打扫卫生。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醒着躺了多久,只觉得脑海里一直有思绪飘过,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内心空茫,就像房间里的光线,呈现出稀薄的灰白色。

昨天周六,按照惯例,清河住她这里。他每周有三天来她这儿,其他时间跟父母住在宣武门的宅子里,还有他七岁的儿子。

她看电影,穿着新买的睡衣。十一点半,他发来信息:“刚和客户吃完饭,明天一早要送小朋友去他妈那儿,今晚就不过去了。明天中午西单见。”她回:“好。”关掉投影,钻进被子,蒙头睡觉。

不是一次两次了,惯例变成特例。谁让人家是副总经理,还有父母孩子呢?

也许是躺得太久,她觉得头都有点昏沉。翻身下床,走进浴室淋浴。

吹头发,做面膜,挑选衣服,化妆。在他面前,她从来没有掉以轻心过。也不是讨好,就是不想失了姿态。有的恋爱就是这样,无论表面怎样,暗地里都较着劲,越占下风,越是想赢。

她有过完全不费劲的感情。在对方面前无所顾忌地打嗝放屁,不刷牙就上床睡觉,不洗衣不做饭,一回到家就窝在沙发里刷美剧,人家一样对她死心塌地,直奔着结婚而去。但她觉得没意思。

她穿着灰色羊绒大衣和黑色高跟短靴出门。北风强劲,拍打在她穿着薄薄丝袜的小腿上。路上的车似乎少了一些,但因为是周末,又是繁华地段,还是有点堵。从出租车上下来,走进大悦城,她给他发信息:“我到了。”十分钟后他回:“陪我妈买年货,晚点到。”她收起手机,独自逛街。

她不是购物欲望强盛的人,但日常买衣服,也觉得欢喜。她很少在一家店反复徘徊,也无法理解有的人在两件甚至几件衣服之间犹豫不决,她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她想要的,她一眼就认得出来。当然,她看上的,通常价格昂贵。比如这件看起来像浴袍但新颖别致的驼色大衣,价值她一个月工资,她毫不犹豫刷卡买下。她喜欢它的简洁,简洁到没有一粒纽扣。多自信。

想要任何东西,都需付出代价,她明白得很。住的房子,穿的衣服,哪一个不是她花工资换来的。感情,感情是另一回事。工资换不来,感情,也不一定换得来。

她去六层印巷小馆,点一份甜品,边吃边等他。她不爱吃北京菜,几乎所有的北方菜她都不喜欢,她觉得它们糙。但符合他的口味习惯。

快到一点,他发来信息,说马上到。她叫来服务员,点几个他爱吃的菜,然后点开Kindle,准备继续看小说。只见刚拿着菜单走开的服务员一路往回跑,满脸惊慌。人群喊叫逃窜,桌椅碰撞。混乱中她似乎看见一个持刀的男人,疯狂地挥刀刺人。她迅速拿起包、外套和刚买的大衣,随人群跑出店门。

有人死,有人伤。民警很快赶来。在一层大厅,他找到她,一脸担忧地问她有没有事,是否被吓倒。她摇摇头,说没事。他拥抱她,说:“我们换个地方吃饭。”她说:“我累了,想回家。”

学生时代,她读张爱玲。香港沦陷,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一段感情走不下去,她会暗暗希望有意外甚至灾难发生,期待它绝处逢生。可她是普通人,有生之年经历过的最惊险的事,不过是在西单吃饭,遇到一个生活不顺报复社会的男人无差别杀人。除了小小惊吓,她没受到任何伤害和影响。它没有成全她,她和清河的感情,她觉得意兴阑珊。

电梯坏了,她去楼梯间。一颗鲜黄柚子在台阶上跳跃,滚至她脚边,她把它捡起来。“呀,本来就是打算送给你的。”站在楼梯转角处、拎着大包小包超市购物袋的女孩明朗的声音。女孩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说:“年货,一起吃呀。”住在她对门,染金发、穿衣跳脱的萝杉。

她们一起爬楼梯。她问:“不跟你男朋友过?”萝杉笑,说:“他呀,他有自己的年要过。”


2

八点闹铃响,她伸手按掉,盯着天花板放空半分钟,起床。

去浴室淋浴。吹头发,做面膜,挑选衣服,化妆。这份工作,她从来没有掉以轻心过。

早餐是两瓣柚子和一杯蜂蜜水。柚子在冰箱里放过,那一丝苦味,特别清凉。

九点出门,九点半到公司。打卡,清洗杯子,接水,开电脑。

最后检查一遍交接表格。项目名称,项目进度,接收人,注意事项……确定没有问题,将最终文件发送给项目组负责人。具体项目的交接此前已经完成。她热爱这份工作,对每一个项目毫无保留地付出心血,觉得它们就像自己的孩子,可是一旦交接出去,心里立马感到一种难言的轻松,没有意料中的不舍。热爱是负担。

女孩找她询问项目相关事宜。刚来公司半年,安静,沉稳,略带羞涩。做了功课,提的问题涉及微小细节,也有自己的思考。她一一解答。想起五年前的自己,无意中看见这家公司的广告,觉得喜欢,也不管人家招不招人,就投了简历来。那个时候的她也是这样,认真又青涩。

打印离职审批表和离职交接单。找总监、财务、人事、老总签字。其间经过清河。他说:“想好了?”她说:“想好了。”他说:“决定了?”她说:“决定了。”他手心握笔,踌躇良久,签字。他欲言又止:“桥衣……”她说:“谢谢周总。”拿着单子,转身走出办公室。

老总是一位儒雅的五十多岁男人,桥衣很敬重他。在平时的工作中,他给过她不少支持,私下里为数不多的接触中,也流露出对她的赞赏。他说:“北京的机会要多一些。”她说:“我知道。”他摇摇头,说:“你这个姑娘……”然后又说:“不管怎样,尊重你,也祝福你。”她有好多话想说,却只笨拙地说出一句“谢谢”。

手续办完,拿到有公司印章的离职证明。她和这家公司,和这五年的时光,再无瓜葛。

内心茫然,呆呆坐在工位上。待回过神来,偌大办公室空空荡荡。她觉得渴,端起杯子,走向角落里的饮水机。水流持续注入玻璃杯,她突然感到一阵晃动,水在杯壁上碰撞,差点洒出来。惊愕转身,与手拿杯子、一脸愕然的柚子四目相对。“你还没走?”她问。“地震了?”他回。

两人放下杯子,迅速钻到最近的办公桌下面。过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干脆坐在地板上聊天。“年后不来了?”他问。“嗯。”她回。他短暂沉默,说:“你要抛弃我们了啊。”

她不知道“们”是谁。整个公司,她只跟柚子关系好。

他们同期进公司,团建时自我介绍,他说:“我叫郑青佑,大家可以叫我柚子。”她心生好感,柚子是她唯一爱吃的水果。

二十四五岁,资历尚浅,新公司初来乍到,薪资微薄。两人都住得远。下班同行一段,坐几站地铁,然后她下车换乘,他继续往前。车厢拥挤,两人经常被挤散,挨在一起时又过于亲近,贴近彼此身体,闻到对方气息。因为尴尬,很少说话。

他邀请她去他的住处。她看到他拍的照片,一些被人遗忘的角落,破旧椅子,干枯树枝,凋零花朵,动物残骸。洗出来错落地挂在墙上。他们坐在地板上看电影,清晰画面投在白色幕布上。

一次工作急用,她借来他的相机,看到里面自己的照片。地铁站台,她安静伫立,神情游离。

他帮她收拾东西,送她搭乘出租车。上车前他问:“你有遗憾吗?”她笑笑,说没有。她看着车窗外霓虹,这一片灿烂,她其实从未拥有过。不是没有遗憾,只是人生处处是遗憾,她不想大惊小怪。

一回到家,萝杉就来敲门,问她今天地震,有没有被吓倒。当时这个女孩正对着电脑打字,还以为自己腿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本着“小震不跑,大震跑球”的原则,赶紧写了一篇关于地震的公号文章,阅读量已经突破十万。

除了写公号,萝杉也做直播。化夸张的妆容,捏着嗓子说话。穿MaxMara大衣,用LA MER面霜。她总是说,北京,钱多,人傻。


3

年会她没有参加,但几乎在朋友圈目睹了整个过程。在一个灯火璀璨的人造景区,一家高档酒店里。

清河穿着正式,站在台上,为过去一年总结陈词。他看起来依然年轻有为,可以捕获少女芳心,完全不像一个父亲。三年前他就是这副样子,穿着白色衬衫,站在台上唱歌。那个时候,他还是部门总监。身旁女孩高声尖叫,一遍遍喊:“周老师好帅呀!”她只是看着他笑。他们刚刚在一起,还没人知道。

她的上任男友是个“老实人”。忠心耿耿,不求上进。在一家公司待了八年,毫无晋升空间,也不考虑另寻机会。每次跟人说起,她也只是说他人很好。分手后他还记挂她,节日给她寄送礼物,她原封不动退回去。

她跟清河不在一个部门,工作上毫无交集,第一次说话是在公司组织的旅行途中。不知怎么就聊了起来,她知道他离了婚,三十岁,有一个四岁的孩子。她也看到了他事业上的勃勃野心。

分手以后,她听朋友说,她的“老实人”前男友换了工作,下定决心要重新开始。她终于改变了他。但是清河,他一直力争上游,遇见她之前是这样,跟她分手以后也会是这样,她不曾改变他任何。她只是经过。

她的朋友圈被年会刷屏,每一条信息都有声音。喜庆的,热闹的,肆意的,暗流涌动。它们像车窗外那片霓虹。

她看到漂亮女同事发的状态。跟柚子的合影,女孩微微侧身,轻靠他身体,他浅浅笑着。她偶尔听到他们的八卦,有时是他喜欢女孩,有时是女孩追他。她没问过他。就像全公司都知道她和清河在一起,他也没问过她一样。

她点进设置,隐私,关闭朋友圈。


4

整栋楼安安静静。事实上,最近几天,整座北京城都很安静。大部分人都回了家,与亲人团聚,欢度佳节。她以前也回,但是现在父母离了婚,且各自有了新的家庭,她去哪个家,都显得多余。

“我就没有父母,反正没见过他们。”萝杉边说边把金针菇从盆子里捞出来,随手从旁边盘子里拿起一颗车厘子,放进嘴里。“自己并不觉得可怜。生活是艰难一点,但是我能折腾,并且过得开心。只是外人,动不动就同情。”

桥衣来到萝杉的出租屋,两人一起跨年。在矮桌上搭一只小锅,桌旁两只坐垫,坐地上吃火锅。背景是萝杉专为直播装饰的粉色墙面。素颜的她五官清秀,看起来要小好几岁,也更灵动。

萝杉打开手机,找几支热闹歌曲,连上小音箱,循环播放。两人都来自南方,喜辣,吃得热火朝天。

刚开始跟清河交往,他带她吃西餐。她从来不喜欢西餐。受不了发硬的面包,吃不下高热量又无滋味的牛排和香肠。葡萄酒还可以,但好坏她分不出。氛围好,但是做作。她每次都吃不饱。

他没有恋爱,他只是走恋爱过场。她呢?她爱他吗?很多时候她觉得她爱他,但更多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她可能,只是寂寞吧。

音乐突然停下来,电话铃声响起,萝杉接起来。她听出是男人的声音,似乎情绪激动,连续不断地说着话。萝杉一脸平静,默默听着,最后她说:“好啦,快进去吧,别让他们担心。”挂掉电话,把手机放在一边,说:“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偶像剧男主角,说‘为什么没有早点遇见你’,搞得多深情似的。但是如果提离婚,绝对怂。”

她见过那个男人几次,很平常,在走廊里碰到,客气地点头招呼。看起来为人温厚,对萝杉很好,是个不错的男朋友。没想到结了婚。

“你信不信,他刚在我这里痛哭流涕,挂掉电话,不会忘记删掉通话记录。他的手机没有密码,他妻子可以随意查看。我啊,我是一个随时会被删除的人。”她有点心酸,萝杉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捞起羊肉,大快朵颐。

男人其实家庭幸福。每次跟萝杉约会完,回到家都会加倍善待自己的妻女。而不忠,不一定因为爱情,不过是跟人性的弱点出轨。

萝杉太明白了。

刚毕业的时候,跟男朋友分手,工作不稳定,租住廉价房屋。觉得自己如微尘,对生活毫无掌控。她在心里默默憧憬着三十岁,总觉得到了三十岁,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三十岁是鲜亮的,隆重的。但是,时间流逝,她不知不觉就跨过了三十岁。就像禁放烟花的北京,不声不响就跨过了新年。零点前和零点后,世界没有任何不同。

三十岁的她,还在跟男朋友分手。辞掉了工作。出租房已办理好退租手续。她好像还是一无所有。但是她内心安定,一丝慌乱也无。不再是没有能力获得,而是有能力放弃。

清河发来一条语音信息,她点开,什么声音都没有。不知道是手机的问题,还是他真的什么都没说。她没有听第二遍,也没有追问。

凌晨时分梦见柚子。他背着包,拉着行李箱,在一条小路上,转身跟她挥手道别。

好奇怪,要离开的人明明是她。


5

去机场,萝杉送她。这座城市,在车窗外一点点退去。

“同事们都在传,我跟清河恋爱失败,不得不离开。有人同情,有人幸灾乐祸。但其实,我的工作,和我的感情,没有丝毫关系,我从未懈怠半分。我不过是想去一座风景优美的南方城市,安静生活。”

这些年来,她不是毫无收获。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存款,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工作技能,让她可以,继续独自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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