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里叫做老城镇,是一个没有巴掌大的小地方。
鄂地多橘子树、柑子树。外婆的老屋落在橘林旁边,是一处小小的红砖瓦房,共有两层。墙壁斑驳,老屋朱砂色的肌体出露,粉尘在洒进室内的阳光之中飞舞。老旧的空气仿佛是橘皮,紧紧地绷在这乡间的小屋外头,总体上,一年四季,沉默安静。傍晚在一天中动静大些,那是因为鸡群集体上树。“扑拉扑拉”——这是扇翅膀;“嘎吱嘎吱”——这是树枝折断了;“咕咕咕”——这是上树了,鸡群正在开会。
贪嘴的小伢子等着,一天天地望。哪天叶子青翠了,哪天树尖尖冒了花,一天天地数着,暗地里着急。
雨后有新鲜的气味,湿漉漉的老屋难得精神抖擞。运气好的时候,看得见虹霓若隐若现。慢慢晴朗了,土地腾起热气,蜂子、菜蝶来了,跟每一朵花都亲热一番;麻雀刨土、挖洞、梳理羽翼,圆圆的几团窝在土坑里晒太阳;南瓜花又长出来了,有的鹅黄,有的杏黄,有的还带点樱草色,家族里有老人家很会用南瓜花做吃食,裹上面粉过油一炸,可以当零嘴;马齿苋有着棕红的细茎,焯了凉拌,酸辣可口。吃着吃着,孩子们就忘记了甜蜜蜜的橘子——好吃的东西那么多!
橘子林只自顾自孕育着生命,夏季的桔红的阳光负责着色,长江边的雨水使子实鼓胀,到了桂花香最浓烈的时节,果实累累,都灯笼似的在树梢垂着。我们进去玩耍,头发在油绿的树叶间闪闪发亮,探手一摘就就是一个拳头大的红橘子。村庄里几乎没有青壮年,老一辈的人宠溺子孙,一整个橘林的橘子,老人家挑拣出一些,放在床下的纸盒里,和远方的亲人通信时就提一提这件事,电话那边的人咂摸着回忆中那点甜滋味,又多说几句;摘不完的留在树上,大多便宜了觅食的鹦哥儿。靛蓝羽毛的翠鸟站在竹竿上,竹竿插在水里,水泛起涟漪,边缘隐隐映出空中掠过的“人字”雁阵。此时橘子熟透了,软趴趴的,撕开薄薄的橘皮,果肉带着酒味,树上挂不住了就纷纷落地,沉闷的响声惊起一群囤秋膘的麻雀。之后天竺葵谢了,树上的和树下的橘子烂了,不见了,桂花香气淡去,小伢子在某天深夜又吵起来了,“橘子呢,奶奶我要吃橘子。”外婆一边嗔怪,一边在盒子里摸索,转眼手里握了两个软软的果实。那一盒橘子是等不到过年了,陆续的进了小伢子的肚、进了潲水桶——成为肥料的一部分。
橘子树完成了使命,立在朔风跟前显得很寂寞,天气冷了,人们更愿意在院里烤火,围着柴火堆侃大山、吃红薯,年老的人一杯接一杯灌茶,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在大部分时间里沉默得像树一样,不肯开口。又一年过去了,还是那么些人,还是那么些事,懒得讲啰。小伢子的父母回来了,最热闹的日子就来了。团年饭又要大张旗鼓,宴散人走,鸡群里的鸡又少了几只。
过几年乔迁新屋,橘子树砍了给人家筑房子,连带会上树的鸡群也没有了,小伢子被父母接去城里受教育。老屋没拆干净,还有半层遗址,很不像样地呆在原地,野草葳蕤蔓延,长在房子里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