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这电视机是怎么来的么?”
电视里放着欢乐喜剧人,一派热闹。外婆抬了抬下巴,突然开口。这时阳光照了进来,暖黄的光束柔和了她脸上的沟壑,她回忆着,眼神里带着温柔和慈祥。这一切,仿佛是世间最平和的光景。
如果忘却这满屋子的药味和迂腐的酸味,尤其是三伏天里,调和剂般的阳光也让人急躁难耐。
这一个下午,同样的问题,外婆已经问了三遍。
电视机是二表哥第一年去广州打工买的,42寸,他一个人扛了回来。
“这是你二哥,从广州扛回来哩!”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又一阵泛酸,却也只是捧场道,惊呼:“不是吧!这么大一架电视,怎么扛回来的!”
“他心疼他奶奶,老眼昏花看不清了,说要给我买个大电视!”
外婆是老眼昏花了,如果她眼睛还和从前一样伶俐,一定能看到我眼角的泪水。
但是她没有,依然沉浸在二哥扛电视机回家的记忆里,叨叨絮絮地重复着,虽然已经说了多遍,但是她依旧维持着第一次分享的喜悦,因为她,全然不自知。
我常常在想,患上绝症的人,他们的心情是如何呢?
我的外婆患了“绝症”,我却永远不知道她的心情,或许更准确地说,没有人能知道,包括她自己。
前年春节,外婆确诊阿尔茨海默症,自此家里多了个老孩子。刚开始的时候,不过是闹了许多笑话。
比如她会忘了一个小时前才吃过午饭,会突然嚷嚷着说要吃饭,大家笑她,她就佯做生气,嘟囔着:“好啊好啊,现在不给老太婆饱饭吃了!”
比如寒暑假,孙儿孙女回老家看她,她会把一个一个弄混,名字和样子对不上,或者事迹和名字对不上,过一会儿又无比清晰。
比如有时候她做错事了,她打死都不会承认,大人们说了她一会儿,她又麻利儿地顶嘴:“等你老了你就知道错!”
有时候外婆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比如外公过世前酷爱喝酒,吃晚饭的时候喝饱了,又要跑去村口小卖部和老吴边吹牛边喝,老是喝到双颊通红才舍得回家。
会提到二舅妈刚嫁过来那会儿,两婆媳不和睦,吵架吵到隔壁村都来劝架。
……
可是老顽童终究不是孩童,人们对待老人也远不比对小孩上心。后来,外婆的病情每况愈下。
她开始频繁地忘事,儿女们都记不清了,甚至会忘记上厕所……
外婆的前半生可谓是一帆风顺。她从小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贫困家庭,从来不曾上学,大字不识。却也干活不多,因为下面正有两个懂事的弟弟帮她分担。十来岁被卖到外公家当丫鬟,可是外公是个思想前卫的读书人,他不但没有把外婆当成丫鬟使唤,反而明媒正娶纳了她。外公待外婆极好,每日都会用脸盆放好温开水,泡着毛巾,旁边放着漱口杯,牙膏都替她挤好,自己吃了早饭早早上班去了。那时候的婚姻不讲究爱与否,可我总相信,十年如一日的守护,比再轰烈的誓言都更配得上爱情二字。
外婆生了五个孩子,三男二女。可是外婆从不用自己带孩子,早些年是我妈的奶奶在照顾孙子,料理家务,后来大舅舅和我妈长大了,就帮忙照顾弟弟妹妹和帮忙干家务。外婆因为生小舅舅产后虚弱,连村大队的活都省了几年。
后来儿女大了,也都不愿意读书,早早就出来工作养家了,外婆彻底退休了,倒还种点菜,养几只鸡打发时日。然后儿女各自成家,她倒是乐得经常出去串门。
小时候我们几兄弟姐妹关系最好,寒暑假都会聚在外婆家,两间床拼一起,八个小孩子打横睡一排,外婆会靠躺在最外边,给我们讲故事,我胆子大,嚷嚷着要听鬼故事,外婆就给我们讲了长发恶嬷嬷的故事,恶嬷嬷会吃小孩,所以姐姐和妹妹们很害怕,扯得被子上下扑腾,风从脚底窜进来,阴森森的。
后来上小学上初中,我们慢慢地少去外婆家了,两个表妹更是搬到大城市去了,慢慢地,藏在心底的秘密不再和小姐妹分享了,慢慢地,我们受委屈时,不是第一个往外婆怀里冲了……
过了几年,外公因病去世了,外公最后那几个月,脑膜上长了个疙瘩压迫着,神志不清,唯独一句一句老婆子从不忘。
外婆一个人过了许多年。
这些年里,每次提到外公,妈妈和几个长辈总会感叹我外婆命好,稀里糊涂嫁了个好老公,没文化,饭也不会做,也不会带孩子,被宠了多年却不知足。这时候外婆总会嗤之以鼻,“他哪里好,就知道喝酒的老木头!”那时的我已经长大,我分明看到外婆眼里的骄傲,然后转瞬的失落。
孙子外孙们长大了,孙女上美术课第一幅画是送给奶奶的,外孙女第一次拿奖状要打电话给外婆讨赏去,儿媳妇也不会跟婆婆顶嘴了,大孙子第一份工资攒来给奶奶买大电视看。大家都知道,外公走了之后,我们要替他疼着外婆。
“老了,不中用了,太不中用,你们也甭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吧。”
生病后,外婆偶尔会这么感叹。
这个老人家,该有多骄傲,所以她从来不承认自己大小便不禁,不愿意穿纸尿裤,发现自己失禁了,会把脏裤子藏起来。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记忆退化,有两次吃多了降血压药也不知,晕了过去。吓得大家赶紧赶过去,醒来后大舅骂了她几句,她还顶嘴。容不得任何人说她老了,任何人说她糊涂。
我想我能懂,一个一辈子什么都没做,却一直被包容爱护的女人,一定有自己的倔强。
可这样一个倔强的女人,清醒的时候总会说自己不中用,这种心酸又有谁能懂。
这两年外婆搬到和大舅一家住了,大舅妈白天上班,下班回来照顾,一切无微不至。
可是外婆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糕了。她会三更半夜起来往外跑,把她锁在房间里她就会用力拍门拍窗,大喊放我出去。给她换上纸尿裤,她会一点一点地撕下来,扔的满地都是,把脏衣服混在干净衣服里面,吃剩的果核零食包装放口袋里忘了拿出来……
久病床前无孝子,三年过去了,大舅妈开始不耐烦了,多次在家族聚会的时候提出要解决这个问题,可是两个小舅舅每次都是打哈哈地过去。妈妈和小姨虽然很频繁地过去探望照顾,可是终究是外嫁女,更要照顾婆家,无法分身。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两个舅舅都定家在外地,大城市的生活压力更大,大人上班,孩子上学,也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
有矛盾不解决只会激化矛盾。
终于在外婆79岁大寿那天闹翻了,大舅妈直言,以后老太婆的事她再不管。
两个舅舅和舅妈嘀咕说大舅妈白眼狼,完全不念老人家以前多疼孙子。
其实这些在我听来实在是无稽之谈,大舅妈无怨无悔照顾了外婆三年之久,我们偶尔听说的荒唐事日日发生,加之外婆真算不上好脾气,大舅妈一定没有少受委屈,却从不在我们面前抱怨。相比一年回一次,给点生活费就颐指气使的两位舅舅实在尽心得多。我不知道别人是在用什么立场指责大舅妈。
哦,其实,我也实在没有立场指责两位舅舅。只是,愈加心疼那个一无所知的老人家。
我第一次认识到,柴米油盐的生活是有多世俗,它浸泡着都市的欲望,然后把无关欲望的亲情、梦想和善良冲刷掉。露出市侩和心酸的面孔,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不必去同情别人的悲哀,也许你自己便是悲哀本身。
从前人人都爱外婆,恨不得把老人家捧在手心上,从前兄友弟恭,相亲相爱,从前大家不在乎身外物,不计较付出。原来不是和睦,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天平,一边是天使,一边是魔鬼。
这是一个灰色的故事,因为我的心境有抹不去的悲伤,窗外也阳光不在。所幸这个故事尚有一点点的正能量是,那位坐在窗边的老人家,还在回忆孝顺的儿孙们,她的世界再不受这个世俗世界纷扰,也不受窗外阴晴不定渲染,往后余生,她会瞬间忘记很多不快,永远不断地重复她最快乐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