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刚刚过去,我已经开始怀念它。
这一年,我走过一些地方的路,见过一些地方的风景,也吃过一些地方的食物。当时光渐逝,留在记忆的,仿佛只有味觉了。
然而,还是不想动笔。或者说,突然对自己文字的掌控能力产生了怀疑。总是踌躇,没有办法将我吃到的感受到的完整而传神地写出来,并且准确无误地,融入到阅读者的心里。
我担心,如果没有写好,岂不辜负那一碗的满满诚意。
比如,汕头的生腌。
这是一个典型的南方海滨城市,温暖潮湿,自然是以出产海鲜著称。可我生就一个内陆平原的胃,不是那么喜欢海鲜,总觉得带有一股腥味。在所有的生吃海鲜中,我唯一能接受的就是厚切的三文鱼,有明确充实的口感,且没有海腥气。
所以,当汕头老友热切推荐这道生腌海蟹时,其实我的内心是挣扎的。我准备礼貌性地尝一下,再言不由衷地表达一下赞美之意。但吃完第一口之后,我就根本停不下来了。
原本雪白绵密的蟹肉,被汤汁浸润得橙黄,在灯光下像极了裹着鲛绡的宝珠。咸鲜微甜的滋味,从舌尖开始迸发,一路高歌,在干涸的心田突然下起了令人狂喜的春雨。
尝一口蟹膏,如蛋黄一般浓稠香糯,简直妙不可言。
吃生腌,必须喝一碗朴素的白粥,这是一种绝佳的搭配。一口冰凉的生腌,再辅之以一口热粥。用纯粹的清淡涤荡口腔,方能烘托生腌的华丽不可方物。犹如皑皑瑞雪里,飘摇着的那一株绛红仙草。
老友认真地介绍生腌的做法和调味汤料的构成,又说生腌海鲜被当地人称为“潮汕毒药”,因为实在是鲜美得“令人发指”。我已来不及点头附和,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消灭了整个一盘。
即使会上瘾,又如何。
比如,常熟的蕈油面。
常熟离苏州不远,吃面的理念也近乎一致。面是细面,纹丝不乱,汤多半为红汤,浓墨重彩。
其实,面条本身并不足为奇,煮法也很普通。面的灵魂是“浇头”。
面馆藏在郁郁葱葱的虞山下,食客们三三两两坐在满目青翠的庭院里,小贩们穿梭于木桌竹椅间,兜售着当季的水果。可以喝茶聊天,也可捶肩捏颈。风吹动松枝,光影浅浅浮动。偶尔有松果落下,落在小桥流水中,一路逶迤远去,看得渐渐眼皮迷离起来。
山脚下闲适慵懒的程度,堪比天府之国成都。
不过,来这里的不仅仅是为了休闲,更重要的是那一碗蕈油面。
蕈这个字很冷僻,代表着这里的特产,一种野生菌。春秋两季,在雨后蓬勃而出,一般长在松树根部。据说是附近寺院的僧人最早发现,采摘下来,用香油熬制好,密封在罐子里。吃面时,舀上这么金灿灿的一勺拌进去,鲜美异常。后渐渐广为人知,成了俗家百姓的桌上佳品。
野生蕈的产量很少,完全靠老天爷的赏赐,经不起疯狂的采摘,曾经有好几年几乎颗粒无收。所以,今天能吃到这碗面,也是弥足珍贵。
蕈油取自山野,香味浓缩了大自然的精华,纯正而内敛,浓烈却毫不膻腻,只需一勺就能让整碗面条都鲜活生动起来。然而,常熟人还不满足,开发出更多的“浇头”为它锦上添花。生煎大排、爆炒鳝丝、油炸熏鱼、凉拌香椿,再配上一撮姜丝,撒上一把香葱,热腾腾地下肚,一口气将面条汤汁全部喝光,方能称心如意。
然而,却从那一刻起,突然开始有些失落了。虽然口中说着下次一定会再来,可自己知道,再见,就是从此再也不见。
亦舒曾说:“你这样美,而不自知”。面对如此销魂的一碗面,我深感文字的苍白无力,以及无法藉由书写表达来与人分享的无可奈何。
有些感觉,非亲历不能知悉,非经过不知深浅。
即便是这样,我也想奋力抓住那一缕转瞬即逝的芳踪,告诉自己:2018 ,我曾经来过。
或许,这也算心中的一份执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