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滋味，带着欲望的气息

作者：李生宝

诗歌是有滋味的，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全在诗中。

最早记载诗歌有滋味的应该是南朝钟嵘的《诗品·序》里面：

“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

诗歌的滋味来自辞藻，诗人的情感也在诗的语言当中。诗歌的滋味，是读者感受于诗歌的身心体验，具有主观性。这样看来，同一首诗歌，其“滋味”是不同的。美食的“滋味”是借助于人的舌头，而诗歌的“滋味”又是借助于人的什么呢？是大脑？是思维？还是五官？

“中国人一开始有意识地感受和欣赏艺术，就是与舌头对美味的感觉紧密的结合在一起的。”（李壮鹰《滋味说探源》，北京师范大学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第70页）

这是对古代艺术中“味”的诠释。“滋味”，即味道，引申为“某种感受”。这样看来，“滋味”是一种主观的、个性化的感觉。

食物的“滋味”离不开舌头的品尝，诗歌的“滋味”则离不开眼睛、耳朵、嘴巴的联合作用。

眼睛看着，嘴巴念着，耳朵听着，多感官联动，才可充分体悟诗歌的滋味。诗歌滋味的获得显然又不同于美食，品味诗歌，不需要舌头，而是用其他感觉来体悟这个“味”，两者不同的根本原因是“味”这个词的涵义太丰富太深奥了。

江弱水在《诗的八堂课》里有一讲，名曰《滋味第二》。西方人不太看高味觉，对舌头的审美不够敏感。正如毛姆说：

“现在流行鄙视味觉及其享受，但实际上，味觉比审美本能更重要。人若没了审美感，依然可以轻松快乐地度过一生，但若没了味觉可就难过了。”（《诗的八堂课》，第29页）

中华美食就是味觉的盛宴，各色菜系，各种味道，怎可用一个“丰富”形容。《舌尖上的中国》在国内刮起了一股美食风，这与中国人味觉上的“欲望”是分不开的。所以，江弱水先生才说，味觉不比视觉、听觉可以致远，却带有欲望的气息。

其实，品尝美食和品诗一样，这个“味”不仅仅靠舌头的运用来完成，而是借助了视觉或者听觉。读诗，首先看到的是文字，然后诵读，运用听觉，再调动思维，去品读。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作者的作品，呈现出来的“味道”显然不同，这里的“统一”和“不统一”夹杂在一起，最终达到了一种诗的美感，也就是诗的“和谐”。

如缪钺在其《论宋诗》中曰：

“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

这是用味觉来解释“唐诗”和“宋诗”之不同，如果用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来简单概括，则显得多么笨拙。还是用吃东西来形容言真意切、恰如其分，毕竟中国人对“吃”还是研究得很深。

我们都说“品诗”，这个“品”是来自味觉的活动。“品诗”“看画”“听音乐”，似乎各种感官都有明确的分工。舌头不外露，这是一个相对深层次的活动过程。江弱水先生言：

“音乐有声，绘画有形，形式纯粹，倚重单向度的视觉听觉，诗却有声有色，既有音韵，又有意象和词藻，还有词和句子的质感。”（《诗的八堂课》，第33页）

这样看来，声不如乐，色不如画，两者统一，也不能达到诗的境界。

味的最高境界是“无味”，初品无味，深品则趣味盎然，那是“至味”。诗也亦然。

谁在诗歌武林中功夫最高？大家想到的应该和我一样，陶渊明。

苏东坡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

这是对陶渊明诗歌的最真诚评价。苏轼的偶像不是李白，苏轼曾经对杜甫有极大好感，但似乎不是一路子风格。

他最崇拜的其实还是陶渊明。

苏轼的这句话的前半句总让我想到的是一位深居寺庙的高僧，或者就是金庸《天龙八部》里的少林扫地僧，看似貌不出众，甚至让人轻视，实则功力深厚，不同凡响。

就像林语堂所言，中国菜最高的味道就是无味的笋。淡而清，似无实有，似有又无可形容，琢磨好一会儿，难以打开嘴巴用言语表达，这就是至味。好诗亦如是，琢磨好久，心有所系，但无法言说。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清晨闻扣门，倒裳往自开”

“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人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

这些句子的味道需要慢慢揣摩，嘴巴能一下子说出的，都是表层的感悟。千言万语，终究是在解释词语，没有透彻的领悟，则感受不到其中的味道。所以才说，大彻大悟之后才是真正的人生。

就像顾随说的，“留在心上不走”，也像我们评价好诗，“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不是好滋味。唇齿留香，回味无穷，或许是其中的奥妙。但这个“香”字不够确切，味道有些浓酽、有些重，这不是“至味”。

陶渊明的诗句不艳丽、不凌厉，东坡还没有达到这个境界，这与个人的心境有多么重大的关系呀！

我们虽然说东坡“旷达”，其实他还没有完全放下，“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自己还在其中，像王国维所言，都是些“有我之境”，难得认清这个世界，也难以达到诗歌的顶峰。

读一些诗句，如同品尝青笋，那种享受自然妙不可言，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一套路。

有些人不荤不欢，把刺激感官的、怦然心跳的才当做是上了档次的享受，这个档次就显得没有境界。还有些人总想勾起某些欲望，把“品味道”搞得跟“看艳舞”似的，吃得贪婪却倒了胃口，损坏身体不说，还荼毒生灵。

诗歌的味道还是淡点好，笋味那是境界。上了境界的品读，就如雪莱在诗中说：

柔声消失了，音乐

还会在记忆里颤动

紫罗兰凋萎了，芳香

还活在激活的感觉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