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余故事

秋日的茶馆飘着淡淡的陈年六堡茶香,木质桌椅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包浆。阿龙大哥照旧坐在靠墙的老位置,指节粗大的手握着一只温热的玻璃杯,指尖反复摩挲着杯壁上的水痕,像在细细捻搓一段揉皱了的旧时光。开口时,他的声音裹着岁月沉淀的缓慢,那些翻来覆去讲过的旧事,便带着细碎的生活肌理,慢悠悠地铺陈开来。

阿龙大哥说,1981年他揣着师范大学的毕业证回到县城实验中学时,还是个眼里亮着光的青年。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却挺括得一丝不苟,老校长拍着他的肩,把团委书记的担子轻轻压了过来。第二年开春,学校新来的女老师——也就是后来的嫂子,成了他心里抹不去的牵挂。“听说是山东泰安的军团家属,父亲还是副厅级干部哩。”他说着,嘴角不自觉上扬,眼里闪过几分当年的雀跃,“我一个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小子,哪敢想能和这样的姑娘走到一起?只觉得是攀了高枝,高兴得好几天没合眼。”第一次去女方家,他手紧张得攥出了汗,连说话都带着颤音,直到看见嫂子递来的一杯温茶,心里才稍稍松快些。后来儿子出生,是个八斤重的胖小子,他抱着软乎乎的孩子,看着妻子眉眼间的温柔,只觉得日子像浸了蜜,连上班路上的风都裹着甜意。

那几年他们俩的工作顺风顺水,攒下些积蓄后,在县城东头买了块地皮,一砖一瓦地建起了两层小楼。“这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阿龙大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豪,“不仅有了自己的家,还能把在农村苦了大半辈子的父母接来享享福。”父母住二楼,他和妻儿住三楼,每天下班回家,他总习惯先去二楼坐会儿:陪父亲抽袋旱烟,听母亲唠叨几句庄稼长势,或是说些邻里家常,等父母的话匣子关了,才慢悠悠地上楼陪妻子孩子。“孝顺父母不是天经地义吗?白天见不着,晚上回来聊聊天,怎么就不对了?”他皱着眉,语气里满是不解,仿佛至今没弄清当年的矛盾为何会爆发。

可日子久了,妻子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起初只是吃饭时少言寡语,后来便直接红着眼眶提意见,说他把太多心思放在父母身上,忽略了小家。阿龙大哥只觉得妻子不可理喻,两人为此吵了一次又一次,家里的温馨像被冷水浇过,渐渐冷了下来。最后一次争吵,妻子撂下狠话:“要么让你爸妈搬走,要么咱们就别过了。”他夹在中间,左是生养自己的父母,右是同床共枕的妻子,纠结了好几天,终究选择把父母送到了同在县城的弟弟家。阿龙大哥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的玻璃杯早已没了温度,只剩下冰凉的触感。

他抬起手,掌心虽还厚实,却爬满了深浅不一的纹路,像刻着几十年的风霜。“今年我刚好67岁,你嫂子2002年精神出了问题,到现在已经23年了。”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语气里的疲惫却藏不住。这23年里,他自己洗袜子、熨衬衫,出差哪怕一个月,妻子也从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更别说问一句吃没吃饱、住得惯不惯。逢年过节,她从不和他一起回老家,偶尔想回去,也只让堂弟来接,吃顿饭就匆匆回来,如今两人最亲近的联系,不过是偶尔发来的一条短信息。我坐在对面悄悄算着:67岁减去23年,他44岁那年,妻子才四十出头——正是女人褪去青涩、从容持家的年纪,更何况她曾是站在讲台上的教师,面对学生时眼里该是闪着光的,想来那时在学生面前,她还是正常的模样。

阿龙大哥说过,岳父是山东人,岳母是县里三育镇的,两人育有一男两女。岳父退休没多久,一天下午有人发现他嘴角歪斜,可三个儿女都没放在心上,直到他倒地不起,阿龙大哥才匆匆赶来,把人背回家。可从那以后,岳父就成了卧床不起的残疾人,一年多后便走了。几年后岳母也离世,只留下兄妹三人。我忽然想起,嫂子当年嫁给同为教师的他,或许也曾期待过:白天是并肩授课的同事,晚上是互相依靠的夫妻,可最后连丈夫都不懂她的委屈,她心里的苦,又能跟谁说呢?

后来有人劝阿龙大哥再娶,他看着儿子和孙子,摇了摇头拒绝了。可他从没提过,妻子的精神问题,或许就藏在当年那些没解开的矛盾、没说出口的委屈里。他总说妻子“不讲道理”,却忘了:一个女人在婚姻里看不到体谅,心里的那根弦,迟早会断。

听到这里,我忽然懂了:女人从娘家走出来的那一刻,就像断了根的草,想在婆家的土壤里扎下根,有多难。我们要的从不是“当家做主”的权力,只是一份被尊重、被理解的心意——可这份心意,总藏在柴米油盐的琐碎里,被轻易忽略、遗忘。

阿龙大哥到现在都没觉得自己有错,说起妻子,语气里还带着不满:“不体贴,也不孝顺。”可他忘了,婚姻从不是“我觉得对”就够了,而是要两个人都过得舒服。如果当初他能多听听妻子的想法,在父母和妻子之间找个平衡点,如今的日子或许会是另一番模样。可人生没有如果,那些没解开的结,像心里的疤,越长越厚,最后把两个人隔在了对岸。他叹了口气:“或许人生本就不完美,关了一扇门,总会开一扇窗,有得就有失。”现在他最庆幸的,是妻子陪他生下儿子、看着儿子长大,如今儿子娶了浪平的研究生姑娘,还给他添了两个胖乎乎的孙子。

有时候我会想,人生真奇怪:有些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睡觉,却从没懂过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有些人只在街角偶然遇见,一个笑容却能记一辈子。就像苏轼写的“不思量,自难忘”,那些没说出口的遗憾、没珍惜的人,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冒出来,轻轻扎一下心,又酸又疼。

阿龙大哥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离开时,背影已有些佝偻,裹着淡淡的落寞。我坐在原地,看着窗外的落叶打着旋儿飘下来,忽然觉得人生真短,像手里的沙子,明明攥得很紧,却还是从指缝里悄悄溜走。我们总以为日子还长,矛盾能慢慢解决,可等到真的错过了才明白,有些机会,一辈子只有一次。

作为女人,我见过太多婚姻里的委屈与遗憾,也尝过其中的酸甜苦辣。有时候忍不住感叹:人生不过如此,我们追求的,不过是一个懂自己的人、一个温暖的家。可就是这样简单的愿望,有时候,却要花一辈子去寻找。(南北)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