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匹完整的帛。温润的,绵密的,在岁月的经纬里,由一双最温柔的手细细织就。我们在这匹帛的包裹下,觉得人世的风雨都遥远,觉得所谓“亲缘”,便是这般天经地义的完整与暖热。我们甚至天真地以为,这质地是能抵御一切的,比契约更牢,比金石更坚。
直到那双手松开了。
于是,那匹帛,自中心被撕开第一道口子。那声响是听不见的,却让人的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震。起初,只是愕然,望着那新崭崭的裂痕,竟不觉得疼,只是不相信。那为我们遮风避雨的完整体,怎么就这样轻易地、决绝地,一分为二了?
风从裂缝里灌进来。这才感到寒。
裂帛一旦开始,便再难止息。那“嗤啦”的声音,成日成夜地在心里响着。一件,一桩,都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那初开的裂痕上继续用力,将它撕得更宽,更碎。早先,不过是些言语的机锋,神情的淡漠;到后来,便是利益的算盘,是那几两“碎银”的秤星,明晃晃地亮出来,照得人心里发慌。你这才看清,那温润的丝缕之下,原来也藏着那样冷硬的针脚。
最伤人的,倒不是那算计本身,而是这过程里,你眼睁睁看着往日的情分,如何被轻飘飘地拿来,放在那天平上,与那几枚银钱作比。你心里那座供奉着“亲情”二字的殿堂,原来只是一厢情愿的海市蜃楼。风还没来,它自己便从根基上开始消散了。你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荒谬,仿佛半生以来深信不疑的温暖,原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
这痛,与年少时是不同的。年少的伤,是皮外伤,血淋淋地挂在外面,痛也痛得响亮,愈合起来也快,新生的皮肉反而更显韧健。而今次的伤,是内里的崩坏。它不声张,只是静静地腐坏着你的根基。你看着那匹帛,不再只是一匹帛了,它成了上一代人未曾解开的恩怨的注脚,又成了下一代人即将上演的情仇的序章。一种巨大的疲惫将你淹没,原来我们倾尽心力想要维系与超越的,终究逃不脱这轮回的碾轧。
然而,就在这满目的狼藉里,就在这纷纷扬扬的碎片中,你或许会忽然看清一些东西。那匹完整的帛,或许本就是一种奢望。它太美,因而也太脆弱。如今它碎了,你固然被那裂帛的锋芒割得生疼,却也因此触摸到了生活最粗粝、最真实的质地。
你不再寄望于那一匹完整的、能包裹所有人的帛了。你低下头,从满地碎片中,拾起那些仍旧温润的、属于你自己的丝缕。它们或许来自一句远方真诚的问候,或许来自一盏为自己点起的孤灯,或许,就来自你内心深处,那份历经幻灭却未曾泯灭的、对善意的信仰。
你用这捡来的丝缕,学着为自己织一件小小的坎肩。它不够宽大,无法覆盖往日的全部岁月,但贴在心口上,那一点暖意,却是实实在在的。
那满地的裂帛,在风中飘摇,像一场盛大的祭奠。你站在中央,不再去看那纷纷扰扰的撕裂,只静静地,一针一线,织着自己的安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