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即将过去。新年的到来是一个分界，借此机会作一次对自我的告别和更新。
其实自从三年前过上了今天这样的生活，我就知道，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吧。——每天，从睁眼到闭眼的十几个小时，都是在家中被四面墙壁隔断的空间里，度了过去。也许，余生的几十年，都会这样，度了过去。本想在“度了过去”前加个副词，左思右想还是找不到一言以蔽之的词。老实说，我说不清这样的生活，究竟给了我怎样的感受。
衣食无忧，亲人的关怀离我很近，可我依然在精神上黯然地孤单和渴望着。
窗外马路上，行人匆匆踏上归途，过去的一天中，他们都曾参与过社会生活的一隅，体会非血缘的人给予的冷暖悲欢，不论喜怒哀乐，都真实地经历了人际的起伏跌宕，充实着人生浑厚的滋味。而我的心情，一日既往地平静和寡淡，犹如一杯静置的凉白开，连一双搅动它的筷子也没有。这大概远称不上凄凉，但总有一丝丝的苍白渗透进生命的每一秒钟里了，像滴入清水中的一小滴淡墨，把整杯水都染成了淡淡的灰色。
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吧。
宿命，应该被认清。
然后，我会永远和我的命运，以及命运赐予我的生活，相依相守地走下去，不离不弃。
所谓告别和更新，在于内心，在于思考中获得的，崭新的人生方式。
简言之，我希望，新年之后的自己，能让自己的心，真正站立起来，不再蜷缩在自我充满阴霾的小世界里，顾影自怜。
打下这行字的时候，我认识到，这是一个誓言。
一直以来，不论生活中或文字里，我都带给人乐观不屈的印象。人们都在说，你很坚强。以至很长时间，我以为，默默地承受着苦难，把生命里最大的不公平，用最正能量的做法，或者最激励人的语言，去回应，把它狰狞的面目，伪饰成一朵赏心悦目的花朵，就是“坚强”了。
但外婆的一句话，让我猛然醒悟，“坚强”的标签安在我的身上，为时尚早。
几天前，我得知亲戚奶奶到苏州“一日游”去了，便鼓动外婆也到处走走。谁知她一听提议，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生病，我不去!郑重其事的宣告，神态凝重。她不假思索地将另一番丰富多彩的风景，排斥于本就显得平淡的人生画卷之外，如同一个性情孤僻的主人对热情的不速之客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即使这位客人正准备把自己的见闻学识倾囊相授，来丰实面前这颗空洞的头脑。客人遭拒的原因，仅是因为主人按部就班的作息被扰。
要说这理由也足够充分。外婆的确体弱多病，这天感冒还没好利索。她三天两头打针吃药，老妈开玩笑说，外婆天天上医院“上班”呢。生病成了外婆的职业呀。但事实上，要说病到了一切生活主题必须向“生病”作出让步的时候，必须放弃其他所有的生活内容，专心致志地“生病”，无疑是言过其实了。除去感冒发烧，她也就呼吸系统常年有慢性病，变天的时候容易咳嗽。再有就是轻微高血压，以她这岁数，也属平常。
但亲戚奶奶呢，身体也经常抱恙。可她却能玩得开。这天是去苏州，前两个月在大巴上颠三个小时去崇明岛，再颠三个小时回来，带回来崇明的桔子给大家尝。这位老人的生活态度，我很欣赏。同时，对外婆的态度，觉得不解和惋惜。
你别老记得自己是病人，不就好啦？我劝外婆。但与这句话同时跃入脑海的，却是相同句式的另一句句子，只不过，“病人”二字换成了“残疾人”。我就是在这一刻开始思考的。
外婆不容分说的语气和苦大仇深的神色，久久盘旋于我的脑海。我不禁联想起外婆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个“苦”字。
刚刚告别学生生涯，来到外公外婆身边的时候，心里有过巨大的落差感，于是极力想在不同以往的现实生活中挖掘价值，要我放弃期望和幻想，接受现实也行，必须让我看到现实的意义何在，我得向现实讨一个站得住脚的支点，或曰一个有说服力的安慰。这样想着，我便从手边唯一的人脉资源——我的外公外婆入手。以我的揣度，他们的人生已经度过了七个十年，生于抗战胜利之年的他们，见证了中国社会变迁颇为密集，起落颇为悬殊的七十年。即使他们只是平头百姓，只能被社会改革探索的洪流，裹挟着往前行走，社会生活的晦暗抑或光明，是否在他们的心底留下了独特的体验和领悟，历久弥新，成为岁月的积淀？即使他们对社会发展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见解，作为一个人，七十年岁月堆积的风霜雨雪，是否已经凝结成冰晶般珍贵的人生经验，能够穿越时间的尘埃，成为他们用毕生的阅历和周折，馈赠给我这个后辈的精神财富，使我在他们生命智慧的恩荫之下，为伊始的懵懂人生开蒙，荣幸地承载起血脉骨肉的精神传承……
带着这种使命感，我打算用自己的笔杆子，为外公外婆留下几段“心灵史”，我不无天真地想探索祖辈的精神结构，企图让他们的心灵元素裨益这个世间。我不求高深晦涩，但愿凡人凡语得以温暖、启示另外的平凡人等。我觉得这是一个平凡生命能够体现的卑微价值。有了它，才不白来世间一遭。
外公沉默寡言，我只能有意无意地找外婆攀谈。外婆说了许多年轻时候生活多么贫困艰辛的事例，令我对过去物质匮乏的时代有了具象的了解，心生疼痛感，也对老人为何生活节俭至令我这个90后困惑的境地，有所体察。叙述性的内容结束之后，我期待她能表达那段时光带给她的思考，哪怕是一句平平淡淡的思想性提炼总结也好。遗憾的是，我屡次营造氛围，试图引导她向精神升华迈出那一小步，却无一例外地无疾而终。作为结尾的那句话，毫无意外地出现，仿佛一句平庸至极的台词，因其万能通用，被安插入同主题的一系列电影剧本之中，使得对每部电影都有所期待的观众惘然若失，却又不知将失落归咎于谁。
那句话是：那时候真是苦啊。
讲完任何一个辛酸故事，结尾都是：那时候真是苦啊。再无更多的评断。
我敏锐地感受到，她的整个精神，都被曾经物质匮乏、生活艰辛的悲苦浸泡着，即使 时光荏苒，悲苦的潮水早已退却不知所踪，她过上了丰衣足食、平顺轻松的生活，依然沉湎于绝望中，无法自拔。葱茏绵长的一生，本该有诉不完的悲欢沉浮，她的感受，却借一个苦字说尽了。这多么可悲！
在屡次隔靴搔痒的尝试之后，我全然放弃了原先的文字计划。我辨别出面前这个苍老的老人，不可能在精神上给予他人任何补益。她真正地老去了。她卑微地生活在阴影之中，却看不见笼罩自己的那片阴影。
这是我第一次在文字中，如此不吝惜笔墨地谈论外婆，且是对她生命的弱点和缺陷，毫无情面的揭露。行文之中，我多次想放弃以上的描写。写到这里，我的心愈发诚惶诚恐，把这样的词句安在一个日日月月为我付出辛劳，把生命里最后的余温，都用来支撑一个残疾的后辈的古稀老人身上，难道不是对她的大不敬吗？我看到她对我肩负起的担当，对她心存感激，却也无法对她为自己的心构建的铜墙铁壁视而不见，这是我产生内心纠葛的根源所在。我最终选择如实记叙，畅抒己见，是因为诚实存真，是对待每一个生命在这世间的演绎，最大的尊重。人本是充满欲望和怯懦的个体，无一能够逃脱，故也无需羞愧掖藏。
她成为了苦难的臣服者，楚楚可怜地，痛苦着，也安全着。对于一位七旬老人而言，她的生命方式已经固定成型，不可能因旁人的一句劝导，逆转过来。只要她能感到安然和松弛，我是应该尊重和退让的。一次审视，其意义未必必须改造当事人，也给旁观者带来思省和观照。外婆固步自封的一句话，对我是一种警示。
难道我也该以“我残疾。所以我不……”之类的话，拒绝尚存的人生可能性吗？不，绝不！可是，动辄向读者透露我的身体条件，不厌其烦地谈论着自己如何苦中作乐，度过惨淡的人生，即便字里行间正能量爆棚，又如何逃脱得了“固步自封”的嫌疑呢？
有一句话，我被外婆从小问到大。是：“阿妹，不能走路，苦吗？她提醒我，我是一个与她相比有过之无不及的苦命人，现实是一条布满荆棘之路，我要学会低头。言下之意是我这一生都被困境牵绊着，无缘幸福了。
乳臭未干的时候，觉得她问得莫名其妙，高声说，不苦！大一点的时候，感觉出来她是在揭我的痛处，尴尬地保持沉默。真正开始体会到这句话的痛楚，是在同龄人肩并肩往前走，我却不得不半路退场以后。别人上学我在家，是苦；别人策划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从来不是难事，而我只能在家，是苦；别人在与他人的交会中品尝冷暖，收获情感、金钱、荣誉、位置，而我却从此孑然一身守着空空的房间，是苦……这不就是外婆局限的思考方式吗？如果不是教育带给我适切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我会否就此沉沦？
后来，辍学的硬伤渐渐结了痂，现实如斯。我意识到必须重新振作，好好走过余下的生命。于是文字重新恢复到乐观向上的措辞，我需要精神因素的支撑，让我轻视现实的满目疮痍。回顾在文博网发表的日志，发现，从2013-2014年，有近九个月，我在连续地写励志小随笔，频繁地以身体条件作为谈论话题，不遗余力地把”阳光“洒向人间。这样的时刻里，我被自己哄骗得不再觉得苦了。精神胜利法果然了得。面对网友们的敬佩，我说，我只想做一个不被悲伤淹没的人。当时觉得这句话说得多有志气。其实不懂，如果把伤疤隔三差五地揭给人看，长此以往，当这道伤疤在不断的自我暗示中，浇灌长大，日益健壮，直至长成扎根于精神世界的牢固的肉刺，主导着整个精神世界的走向。那时候，“残疾”二字就成了心里永远跨不过去的一道坎，犹如画地为牢，把我囚禁在自怨自艾中不得超生。那时候，我还能“不被悲伤淹没”吗？
我终于懂得，活得洒脱，能够敞开心扉接纳最多可能性的人生，才是快意人生。这快意来自于对苦难的绝对的蔑视。这种蔑视，不是用自己的精神能量，去将它伪装成脱胎换骨的正面形象。苦难就是苦难，任你三寸不烂之舌如何翻转，它都绝无可能成为安慰甚或甜蜜。对它的真正蔑视，是接受它，既不义愤填膺，也不顾影自怜，把它当作平常物，搁置和遗忘，放开手脚去过平常的日子，保持心的淡然和自由，然后才有了人的高贵和尊严。而这，才是真正的强者风范。
我很庆幸，漫长的过程里，我的思想经历了几次递增性的蜕变，终于，等到了柳暗花明的时刻，找到了“人生究竟苦不苦”的满意答案，确立了应该皈依的人生方式。我的思考到达了外婆无法理解的深度，因此拥有了她无法感同身受的愉悦。我相信，我的人生幸福感，也是被她甩在身后的七十年光阴从未赐予她的。
就在不久前，我在知乎上看到一个提问，作为残疾人是怎样一番体验？我有些蠢蠢欲动，却还是没答。一则，我已经在一个有关人生转折点的问题下说到过我的经历；二则，新的思考使我不再纠结于自己这一点点类似于茶杯里的风暴的不幸，愿意把"倒苦水”的感情和时间，拿来读书和学习。想通了这一点，我欣慰于自己有所成长。
一个人值得夸耀的资本，不是命运里切肤的伤痕和困境，而是，除去它们之外，凭借自身意志力，创造出来的人生色彩。
现在，我学会了问自己，如果没有残疾，我会以怎样的光芒，吸引到他人的目光？吸引一种平等的尊重的欣赏的目光，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有的是对方发自内心的赞叹。它带给我舒畅自豪的体验，它是我用自己的价值，收获的荣耀，而非靠生命的苦楚，乞求得来碎落一地的同情。只有当这目光温柔地抚摸着我的时候，我才是个站立起来的“人”！
那个提问我看了，各种类型的残疾人齐聚一堂，讲述他们各自的故事。想起那句，幸福的人总是相似，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那么多被困境包围的人，都在与命运的和解中，不屈不挠地追寻人生意义，我第一次直观地受到鼓舞。天无绝人之路！世界充满希望，我又何必黯然神伤？！
回答者中没有发现比我的残障程度更严重的。这并不奇怪——只有能够独自维持生活的人，才有机会接受教育和参与社会生活，也只有兼备了知识和阅历的人，才能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站在一定高度上审视人生，把自己的领悟总结成经验，供他人借鉴体会。他们通过超乎常人的努力，成为了社会上，一颗颗微不足道却竭力发挥效用的“螺丝钉”。就如同我一直执着于期望的那样。这令我看到 自己的不幸，心生艳羡。
我据此推断，知乎上的残疾人群体，绝不是遭遇最惨重的。想想那些与我状况相似，甚至更为糟糕的人，恐怕自小就被拒于课堂之外。知识的匮乏和精神的空洞，几乎使他们丧失了感受和表达生活的能力，不可能扮演引导他人的角色。我想，如果作一个横向比较，我的精神水平，大概可以跃居金字塔尖了。这是我的幸运。
如此说来，命运的确厚待了我，坎坷风霜之后，我依然是一个完好的、精神富足的人。我又何必妄自菲薄，蜷缩在阴影笼罩的小小世界里，回避这广阔世界的大好风光呢？人生的阅历有限，不代表我就要终日围着自我的一亩三分地兜兜转转。我大可以跳出自我的狭隘，阅读别人的故事，讲述别人的人生，一边谈论全新的感受或见地，一边放声地笑出美妙的音乐来。释怀地，舒畅地，忘却了命运的桎梏，忘却了怨愤和哀怜，迎接生命的曙光映射出人生开阔蓬勃的图景……
新年的脚步临近，我就此与曾经的自己，做一次郑重的告别。2015年，做一个真正配得上“坚强”的荣光的女孩，不负命运对我的厚爱，不负生命给我的拥戴。
2015，祝福每一个认真生活的人。愿你被世界温柔相待。
2014-12-29至31
2015-6-3 投稿于《博爱》杂志，已做部分修改。静候佳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