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有不少一美元披萨店。我向来望而却步,有点不敢相信,又担心披萨太难吃。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街上积雪未化,虽然阳光明媚,但寒风栗烈。不知该去哪里消磨时间。百无聊赖中,抬头看见街角一方小小的招牌:一美元披萨,便不假思索地走了过去。
推门的一瞬,心里很忐忑,关上门更加不安,仿佛掉进了狼窝。狭小的店里挤满了流浪汉,他们的笑声刺耳而褴褛,脏话像炸弹一样此起彼伏。空气中满是烟味和他们身上的酸味。我的心在退缩,但脚却在他们的逼视下站到点单的队伍里。
好不容易前面只剩下一个老人,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他一边把手伸进脏外套口袋里摸索,一边抬头反复看着墙上的菜单。点单员问他要哪种披萨,他说芝士鸡肉的,点单员正要下单,他又忙改口说火腿牛肉的,好的,确定要火腿牛肉,点单员又问,他点点头,又立刻摇头说不了,还是纯芝士的。说完,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币,有点不好意思又很快活地递了过去。
我也要了纯芝士的,因为这是唯一一美元可以买到的披萨。转身看见他端着他的披萨,慢慢挪到落地玻璃窗前,又小心翼翼地把盘子放在吧台上,然后双手拉出高脚凳,把自己坐了上去。他解开大衣的扣子,将凳子往前挪了挪,然后吃起他的披萨。
店里只有两排吧台,一排在落地窗前,另一排面壁。我当然也坐在落地窗前,一边吃披萨,一边可以游目窗外,看街上来往的行人。
嗨,你好吗?我刚落座,他就和我打招呼。我这才看清他的脸:苍白,布满皱纹,蓬发稀疏,眼睛像冬天的湖。他每咬一口,就会把披萨放回盘子里,然后注目窗外,慢慢咀嚼。下一口之前,他会拿起披萨,把他举到眼睛的高度,仔细鉴赏一番似地看上一会儿,然后才悠悠送到嘴边再咬一口。
忽然他站了起来,对着窗外挥手,嘴里发出兴奋又含糊的嗫嚅。这时我看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棕色女人朝三步两步走到门口,门像是被她的大笑推开的,她肥胖的身子便滚落进来。他早已迎了上去,将她搂入怀中。棕女人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高大的白人男子,他笑吟吟地望着他们,脏话不自觉地冒出来。
棕女人身子往后躲,老人却扔抱着不放,嘴里甜心宝贝地叫着。他一只胳膊抱着她,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摸出一把纸币,对她说你看你看我有钱我有钱呢。女人大笑着,说宝贝我不要你的钱,我得走了。老人将钱塞进口袋,拿出一张,说宝贝亲我一下,我给你一美元,我有钱呢。女人又一阵大笑,然后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他摇头说不不,是吻,说着撅起嘴。女人朝年轻男子耸耸肩,然后心不在焉地碰了碰老人的唇。老头喃喃道是的真好,那女人已推开他。
店里其他人并不怎么在意他们,我也只好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藏起来。女人已经走到门口,老人仍站在原地痴痴笑着。男子为女子拉开门,女子侧身出去时,回头望了望老人,然后突然回来,径直走到他身边,吻了一下他。保重,比尔。说完,她转身离去。
老人回到他的位子,继续吃他的披萨,一口一口,细嚼慢咽。
午后的阳光沐浴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