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湖南武冈 戴爱民
我的父亲,身高不足1米6,体重不足100斤,可就是他,却硬生生撑起了我们 这个大家庭。
听大姑说,我亲奶奶去世得比较早,大姑不到十岁,父亲不到七岁,叔叔才三岁多。幼年丧母,人生三大不幸之一,可怜了的我的大姑、父亲、叔叔。
也许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懂事很早。 每天和大姑扯猪草,煮猪草,抬着猪食盆去喂猪。 到了猪栏前,父亲就爬到猪栏里,大姑站在外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心翼翼地端起猪食盆。 父亲站在猪栏里, 再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心翼翼地接过猪食盆,然后慢慢地、轻轻地放到猪栏里,让猪们吃食。很多大人、亲戚都担心大姑、父亲被烫伤、被猪咬。大姑、父亲有没有被烫伤过,我们不得而知,因为他们没说过。但是,听父亲说,他们没被猪咬过。也许是猪也通人性、有感情,知道是给它们喂食,所以没有冒犯大姑和父亲,也没有乱跑出猪栏。有空的时候,父亲就到山上去砍柴,用来烧火。因为那个时煤炭是很昂贵的,烧不起。
13岁的时候,父亲考上了大甸中学,与父亲一起的还有三叔,两人相依相伴,每天来回要走30多里山路, 去的时候天还没亮,回家时天已经大黑了。冬天昼短夜长,他俩就要打着柴火去上学,再打着柴火回家。求学之艰辛,可想而知。
16岁的时候,父亲、三叔初中毕业,考上了老四中。 三叔因为二爷爷去世早,跟着他姐姐、姐夫到黑龙江去了。因为乡里缺老师,区文教办希望我父亲去教书。父亲首先不大乐意,但考虑到一大家子不容易,叔叔、小姑还在读书(爷爷后来娶了后奶奶,生了小姑)。 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也挣点钱贴补家用,父亲还是教书去了。期间,父亲还参加了几次征兵,但因为身体的缘故,没有成功。这也成了父亲未了的一个心愿。
父亲责任心很强,为了教好学生,以免误人子弟,很是用功,认真地钻研教材、教法,认真地备课、阅卷,与同学们共同学习,相处融洽。因为年龄相差不大,关系也很好。让父亲骄傲的是,他还教出了几个局长呢。
24岁,父亲结婚了,几年之后相继生下了哥哥、我和妹妹。上有老下有小,家庭负担更重了。每天天还没亮,父亲就先到田里干一段农活,然后回家匆匆吃几口饭,就到学校去上课。下午放学后,又和母亲一起干农活。我还清晰地记得,农忙季节我们家晚上还插过田、挖过土、割过稻谷,父亲甚至还犁过田。
父亲的心里只有我们三兄妹,根本没有他自己,他深信,知识改变命运,因而拼尽全力送我们三兄妹读书。我哥读书很厉害,一直是乡里第一名,五年级就被选拔到了省重点中学——武冈二中。读书也一直不错,可后来走了弯路,没有把握好自己,当然也没有考上大学。父亲对迷信本来就将信将疑,(小时候生病说胡话,还被烧过大拇指,至今还留下了灼伤变形的痕迹。)自从我哥没考上大学之后,似乎更信了。他背着我们偷偷给我们三兄妹看了“八字”。后来,据父亲说,我的“八字”比较好,哥哥、妹妹“八字”不太行。所以我也理解了当时父亲为什么省吃俭用,新房都不肯修,却一定要花一万块钱给我哥哥、妹妹买一个城市户口,独独没有给我买。
高中选科,因为自身的原因,我没有遵守和父亲的约定,放弃了自己相对擅长、有优势的理科,而选择了自己相对薄弱、以前不重视、没有认真学习过的文科。本来以为普通大学还能上,但是最终分数出来,离正取线竟然还差几分,我蔫头耷脑、垂头丧气。父亲没有责怪我。舅舅建议我去读定向,认为稳妥。父亲同意了,就让一大家子做我的工作。最后,我放下了高傲、自尊,答应了父亲。可定向要多交5000块钱,九十年代,5000块钱对于我家可是一个天文数字。没办法,父亲只好东挪西借。在好心人的帮助下,钱最终凑齐了,可父亲没少受白眼,没少遭冷落,更没少挨敷衍。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入学一个月后,曾经接受过我家帮助的一个富亲戚硬逼着我父亲还钱(父亲是绝口不提的,因为他只记着他人的好,不记着他人的坏,这是他的处世原则)。父亲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又不可能赖账不还钱。没办法,只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含泪忍痛把家里两头100来斤的条猪以低价贱卖了,再凑了凑还了钱。要知道条猪就像一个人处于生长发育期,是最长肉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肯定是不会卖的。为此,我发誓为父亲争口气,一边做家教、减轻家庭负担,一边发狠读书,专科毕业的同时顺利拿到了本科文凭。参加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我给父亲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父亲嘴上说不要,要我留着自己用。可表情出卖了他,盯着崭新的、油光铮亮的、自己都舍不得买的永久牌自行车,嘴角微微上扬,我估计心里也乐开了花。
父亲的一生是很节俭的。小时候我家半个月都吃不上一顿肉,好不容易有喜事或过节买点肉“打牙祭”。父亲总是把好的让给我们三兄妹和奶奶,自己最多吃点肥肉、油渣、光骨头。那时我们小不懂事,也不懂得谦让。除了家里种的桃子、李子、桔子,吃其他水果也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有一回一个外地的商人,菠萝卖不完了,到了父亲学校,为了让商人少亏点、早点回家,父亲和其他几个老师商量,每人多买几个。带回家里后,父亲极不熟练又小心翼翼地削给我们三兄妹和奶奶吃,生怕浪费一点点。第一次吃菠萝,那香甜的味道让我深深陶醉,至今我对菠萝还是情有独钟。可父亲却说,他吃菠萝发痒、过敏,不想吃也不能吃,我们竟然相信了。
那时候我家虽穷、省吃俭用,但父亲对学生却非常的关心、同情,也经常接济比自己家更穷的亲戚。
有些学生家庭经常交不起学费,想让我父亲垫一下。这样的情况,一般老师肯定是不会答应的,因为收钱很困难。但父亲看着学生可怜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答应了。多数家长会还,但也有少数不还。为此,母亲还和父亲吵过架。父亲生病后,我们清理父亲的东西,竟然发现了父亲保存完好的家长的欠条。少的几块几毛,多的200多,总共加起来竟然有2000多块。这在三十多年前,也可以算是一笔“巨款”了。我们搞不明白,父亲既然不去收账,为什么还保存欠条呢?
我哥的干妈家修房子,父亲比干爹干妈还上心,生怕不修好房子干爹干妈的四个儿子因为没地方住娶不到老婆。因此忙上忙下,有钱借钱、有粮借粮、有东西借东西,没有二话。因此我干妈一家都记着父亲的好,做什么事情都与我家在一起。后来舅爷爷家修房子,父亲也竭尽全力借钱、借粮、借东西。因为舅爷爷年纪较大,家庭条件又不太好,有些东西父亲就不让还了。
父亲又是一个老好人,亲戚、邻居、村民、同事、家长甚至是学生,他都没有得罪过一个人。他从来不跟人生气、闹矛盾,有时宁愿自己吃亏,有时忍辱负重,有时一个人的时候也偷偷流泪。大家都说他傻,他却傻傻地坚持着。
2007年我老婆进城,我希望父亲、母亲进城给我带孩子。母亲来了,父亲已经退休却不肯来,一来在家带我侄儿(我的嫂子2003年已经去世),二来还想劳作,给子女攒点钱。2009年,侄儿进城读书,父亲也跟着进城了。父亲、母亲一边给我带小孩,一边给我们煮饭。可每到周五,父亲、母亲就回乡劳作,直到周一早上才挑着重重的小菜、杂物返回城里。为了孩子,他们又这样来回奔波、辛苦劳累了好几年。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以前父亲也犯过美尼尔氏综合症,小病一直拖着,我们也没太在意。2011年的一天,父亲回家开党员会,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只讲了一句话,十来秒钟,就再没下文了。我敏锐地觉察到父亲肯定是生病了。我立即让我老家的大哥、表弟去照看,又让地区医院的堂弟开急救车去接。最终菩萨保佑,父亲总算脱险了。但一检查,百病缠身:脑梗死、脑动脉硬化、腰椎间盘突出、前列腺增生、帕金森、美尼尔氏综合症……都是“重量级”疾病,给我们惊出了一身冷汗,父亲却很坦然,一副没事的样子。父亲生病期间,亲朋好友、乡里乡亲到医院看望我的父亲,有时甚至人满为患。我终于明白了“老好人”在他人心目中的地位。
现在我的父亲已经瘫痪在床,也有老年痴呆症,行动不便、言语不清,有时甚至不大认得人,但还清楚地记得我的电话号码。不知为什么,父亲看着我们总是哭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许是觉得帮不上我们的忙,也许是觉得给我们添了麻烦,是个累赘。可怜的老父亲,年老体衰、重病缠身,心里还只有子女,没有自己。我们惟愿老天公平点,再多给“老好人”父亲几年时光。父亲照顾了我们几十年,也让我们好好服侍父亲几年,这个要求不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