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妇人

        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很瘦很老很脏且对于我来说既陌生又印象深刻的老妇人。说她陌生是因为我对她的身世几乎一无所知。印象深刻是因为她在我所能见识的人里算是比较个色的。她之与我,与其说有什么来往,倒不如说成是彼此擦肩的过客。如果把我以及我的生活比作一间屋子的话,那她就是误入这间屋子后说了声对不起扭头又出去了的人。

        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的午后。当时我上初中三年级,周末放假,我在家看电视。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像是钟表在整点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一串略显沙哑的音符重复且有节奏地传入我的耳朵,我把电视音量调低认真听外边的声音,可悲的是,听了半天,我却没听懂外边在说什么。当时家里还有堂弟在另一个屋里,他先出去了,我紧跟着也出去了。一个头裹黄色老式头巾,身穿白色衬衫土灰色长裤,看上去脏兮兮的老妇人站在院子里。好像有点儿眼熟,说不定以前见过,但却想不起她是谁,在哪儿见过。她站在原地继续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有点儿懵了,究竟是她发音有问题还是我的耳朵有问题?暂且不讨论这个问题了。堂弟似乎能听懂她的话,还能跟她搭茬。从堂弟的嘴里,我听明白了她来的目的,家里没有煤了,她是想来借点儿柴禾回去烧火做饭。堂弟爽快地答应了,老妇人也一点儿都不见外,扛了好大一捆柴禾不声不响地走了。虽然那点儿柴禾不值什么钱,在家里放着也没人用,可我心里还是有点儿不痛快,毕竟我不认识她,凭什么要给她?更何况,她连一点儿感激的意思都没有。

        晚上,我把下午的事儿跟妈说了。妈想了想,说那个老妇人是住的离我们家不太远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儿新找的媳妇。妈还告诉我她不是我们村儿的,具体是哪儿的也不清楚,估计是一个比我们村儿更偏僻的小山村。她脑子有点儿问题,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个孩子。两个男孩儿,十几岁,已经在我们村儿的学校上学了。虽说是新媳妇(即使都已经老了,可也是刚嫁过来的。),可她跟那个光棍儿并没有领结婚证,也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不过是经过一些好事者那么一撮合,两人便稀里糊涂地住到一块儿啦。

        几天以后的一个中午,听见外边有人喊叫,我、我妈、我姐都跑了出去。很惭愧,是去看热闹的。外边的确很热闹,那个四十多岁的光棍儿正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他那新找的媳妇,然而那老妇人却并不像其他农村妇女那样坐到地上照死了哭喊:“你打死我吧。”她显得很镇静,没有刻意去躲开鞭子的抽打,只是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低声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光棍儿在后面边抽边骂,老妇人在前面边躲边走,让我自然联想到了一个形象粗鄙的农村矮汉正用力地挥动鞭子驱赶着自己的驴车。沿路有很多人围观,道路成了他们两个表演的舞台,偶尔传出来的制止声像是在为他们的表演喝彩,使他们表演的更卖力啦。任何演出,最忌讳的莫过于总是重复着那一个动作。很快,我和其他人对他俩的表演都没了兴趣,各自回家忙自己该忙的去啦。下午上课的时候,学校门口传来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学校不大,于是这喊叫便轻易地贯穿了整个校园。那是老妇人在喊自己正在上课的孩子。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这么原始的方法,也不清楚她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要立刻见到她的孩子。是她脑子有问题的缘故?还是她只是想借此发泄发泄?也或许她真有什么急事吧。一声声的喊叫像是一把把的尖刀刺进了我的心里,我默默地祈祷:别喊了,再喊我会哭出来的。最后,喊声停下来啦,不知道她找着她的孩子了没有。

        从此,我开始同情起这个老妇人来,甚至想要主动去帮助她。她也很配合,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给足了我同情和帮助她的机会,时不时的总会到我们家里来转一圈,来借点儿东西。也许是她的脑子真有问题吧,她借的东西总是很奇怪,让人觉得很好笑。她会借洗衣粉,会借火柴,会借油盐酱醋,甚至会借口水喝。更具有喜剧色彩的是,借完以后,她不但不会说声谢谢,还总是重复地嘀咕着:“这个我们家也有,这个我们家也有……”即使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一些行为如果太过分的话也会让人非常生气,更何况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大人。对,她的可笑很快便变成了可气。来我们家来惯了,她倒不把自己当外人了,经常会不经我们同意甚至都不跟我们打招呼就随便拿我们家里的东西。更过分的是,有一次她来我们家,我妈正坐在门口,她非要从我妈坐着的位置进来,我们家门口足有两米宽,除非我妈当时是躺在门口,否则完全不会挡住她那样一个骨瘦如柴的人的道儿。我妈说:“那边那么宽你不能走啊?”她倒盛气凌人地说:“我就要从你这儿过,怎么着吧?”

        鉴于她的不知恩不图报甚至恩将仇报,我不得不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渐渐地,我对她的态度由热情转变成了冷淡,最后又变成了厌恶。

        那段时间里,我妈经常会跟我说一些她的事儿。比如,那个光棍儿经常打她,因为她什么都不会做。不会做饭,在农村,一个家庭主妇不会缝缝补补都会遭人笑话,更别提不会做饭啦。农村都用蜂窝煤烧火,可悲的是,她连火都不会烧,所以经常会出现诸如借柴禾借火柴的事。不会洗衣服,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她都不会洗脸,因为我没见过她的脸有干净的时候。

        有时候我会想,她是从小脑子就有问题还是后来受了什么刺激才成了这样?估计从小就这样的可能性不大,否则她那俩孩子怎么长这么大的呢?并且她的两个孩子都很正常。如果是受了刺激,那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了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突然想起好久没见着她了。我问我妈,我妈说前段时间她老家来人把她接走了,大概是因为在这儿实在没法过下去了吧。自此,我再没见过她,我妈也再没跟我提起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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