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一阵低微的电流声过后,这悠长的走廊里亮起了两排橘色的小灯,光线并不算得上明亮,不过却足以照出来人的样貌。
“来得正好,那……这边就交给你了,丘院长。”
来人正是丘老九。
何立安用拇指捻了捻深深皱起的抬头纹,对着踏入视线的丘老九扬了扬下巴,倏然转身朝他来的方向走去,我叫他站住,他没停,径自走远。
丘老九伸直手臂用手掌在我眼前挥了挥,干扰着我望向何立安的视线,随后挤出一副别扭的笑脸说:“嘿!嘿!看这儿看这儿!你——看——着——我!”
“看你干什么。你这张老脸有什么好看的!”不管是最初还是在109那会儿,直到索洛维约夫斯克被他诱骗偷袭之前我都对这张面孔保有一丝亲切感,因为那张脸也同样属于一个我熟悉,又尊敬的人,属于那个真正的“我们的丘老九”。而如今,只有加倍地厌恶!
我用手掌做了个拱,遮在额前,贴着玻璃望向窗外,随着那片残月的升高,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已经不足以映出任何景物,外面的世界彻底浸泡在了黑暗里,而玻璃窗后的我却像摇晃装满酱油的罐头瓶去找寻幸免于上顿晚餐就该吃完的酱牛肉一样,想要再搜索出什么有滋味的东西来,却总是枉然。
“我让你看着我!” 丘老九伸手抓在我肩膀上生生地往回扳,语气显得十分暴躁,我对他的不屑和忽视让他大为恼火。
收回目光,我肩膀一挣,甩开了他。“滚开!别在这碍眼!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想听你说什么!” 擦过他身边时我特意硬挺挺地撞了他一下。
“哎——哎——你这个人!你看看!我可是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的!你不想听听?” 他气急败坏地吼道。
“不想听!”
我扔下三个字继续往前走,如今就算真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内幕又能怎样,我已经对何立安妥协,接下来也会去按照他的意思办些随便什么事,而我的目的也很明确——不惜代价,不计后果地救活我的伙伴们。这时候听他鬼扯又能有什么改变,反倒是徒增干扰罢了。
“听老一辈的人讲啊,悬空湖凝聚万千地形,湖底包罗万象,通着另一个世界……” 身后丘老九的声音突然苍老起来,带着嗡嗡的回响呢喃着:“看见你的时候,有时感觉像是在镜子中看到了我自己……我会给你指一条路,一条绝对比你现在所能触及的事业边缘好得多的路。这对你现在和未来,都是有好处的……”
听到这些,我赫然僵立当场,双腿如凝铁水再不能迈进分毫!这些话是!这些话是丘老九对我说的!是在那个中美合作勘探队出发前夜的“丘老九”对“我”说的!!是那个真正的“老舅”的腔调没错!!一字不差!!!
这是又一次闪回,我的又一次梦境……还是……现实!
“丘……丘……丘……” 我艰难地转过身,望向他,可是眼里竟然涌出许多泪水,始终模糊着视线,看也看不清。
“哎……于征,是我,是我……” 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哽咽。
“可是刚才还……那个丘老九……这可能吗?” 我分不清自己是一点点迈步走向他的,还是跌跌撞撞摔到他面前的,只知道我正被他那一双苍老如树皮的双手搀扶着,藏在袖管下的那对手臂是那样的瘦弱枯干。
“你刚才见到的那个,是我,现在面对着的,也是我。正如同现在的你是你, 而多年后的你是你一样。” 他的话听起来很绕口。
“那老……老舅!你这是已经掌握了悬空湖的力量了?我也是跟你一样来到这里的?!”
“呵呵,老舅,还真是好久没有听人这么喊过我啦……我是通过它来到这里的,但是却跟你的情况不完全一样,我恐怕只能在这个年轻的壳子里再停留半个小时?十几分钟?也许更短……” 丘老九的神情闪烁,似乎还带着点哀怨的意思。
“你也看到了,我在这儿,刚刚在你面前的这个‘我’就消失了,不过等到我消失了,他就会回来。这一点你要记好,这是你跟我,跟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整个世界,整个时间里,只能有一个‘你’存在!”
“关于悬空湖,关于109,何立安其实在你们经历的各种调查活动之前就已经掌握了非常多的资料,只是正因为他了解得足够多也更加谨慎,他是不会冒然以身涉险的,他在等,在不断尝试,不断甄别着才迟迟没有动手去实现他藏在心底的欲望。而现在他已经知道了你的特别之处,你将是他掌握这种力量的关键所在。”
“他会把我怎么样?会让我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已经来到这个时间里超过1个小时,这段时间只能勉强够我在这基地中检索一些资料而已,其中日期最近的一份材料是份名单,上面罗列着他的实验筛选对象,你和你身边的那几个人以及109的那几个干事的名字都在上面,在你名字后面的结论栏中标注着‘钥匙’两个字!”
“那其他人的呢?写着什么?!”
“……目标死亡。”丘老九略微迟疑了一下,轻轻地说。
“目标……死亡……”
“老舅,你来过这里几次?还能再来吗?” 我的心里有根弦突然被拨动。
“四次,第一次停留了一整个日夜,第二次只有3个小时,第三次2个小时左右,能不能再来……这个我也没有答案,只能推测每次停留的时间只会越来越短。”
“我们在那边的调查有了什么定论么?关于这一点,还有我是怎样到了这里的,我完全没有印象,就好像现在的生命和之前的生活轨迹是彻底剥离和独立的,这段时间里我曾努力回忆过很多次但都没有什么结果。”
“记忆缺失,这很正常,我也是如此,所以才白白浪费了第一次过来的那最长的一整天……那一整天我就像一个离魂的白痴一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等我终于回想起点什么的时候却已经是最后一刻,身体就像被什么挤压过去似的,人被生生地逼了回去。而你在这边待了足有几年之久,记忆却始终没有恢复多少,可能这也是你与别人相比的特殊之处吧!” 丘老九靠在玻璃窗上,挠了挠花白的鬓角。
“你在那边消失的当时,情况十分混乱,在我们修复并触发了山体研究所的监测设备之后不久,悬空湖的能量场突然增强,我和其他两个研究员负责操控设备、记录数据,美方的那两名队员被能量球的爆闪驱赶到了山井,我担心他们借机甩开我们单独行动让你绕行跟着过去……”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疲惫地揉了揉脸颊接着说:“等我循着痕迹找过去的时候,却只发现满地大小不一的玻璃圆球在一滩血水中不断滚动,你们三个人都不见了踪影……”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过来的,既然能先后过来四次,肯定是找到了什么确实可行的方法是吗?”
“方法找到了,不过不是我找到的,是跟我一起的另外那两个研究员,在我搜索了事发地返回研究所的时候,正赶上他们冒然启动了一台频率放大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凭空出现的一汪水流包裹进去随后揉扯拉伸成了碎片,我被他们那撕心裂肺地哭喊声吓得瘫倒在地,挣扎着想要逃开,没想到那水迅速汇聚成球而且越来越大,直到将我也纳入其中……”
“而我却侥幸没有像他们一样当场被溶解撕碎,而是睡梦一般在这里出现,出现在这一间比山体研究所更大的研究室里。这就是我的第一次旅行。”
也许是年纪大了,一连串说了这些之后,丘老九明显体力不支,靠着玻璃窗的脊背也渐渐地拖着他滑坐在了墙角。
“后来的几次,也是你自己操作那台放大机之后过来的?” 我的提问,他只是疲倦地点了点头,似乎还在调整着状态。
“我……可能……又要回去了!” 丘老九的面孔有些扭曲,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来。
“老舅!你再等等!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再坚持一会儿!” 我冲上前去,抓住他的肩膀摇晃。
他的头在我的摇动下像一片秋天的残叶摇摇欲坠,枯槁的面容仿佛丢失了所有的生命力。
“等会我走了……他回来,你要……你要想想该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 他的面容开始变得模糊,在走廊微弱的橘色光线下一会丰满一会干瘪,像跳动着的老旧幻灯片。
“他回来!那个‘你’吗?!快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跟你一起回去?不不不!告诉我怎样才能救我的那些伙伴!”
“记住!你跟我不同!这就是了!我来到这个时间里需要……需要挤占这个时间里的‘我’的身体,而你……不用!这就是何立安看……” 丘老九双眼突然冒出烁烁精光,挺直了身子喊道,可是那声音已经斑斑驳驳变调得十分厉害,如同高频噪音一般十分刺耳。而他终于没有说完。
有一刻,我以为他是死了,整个身体就那样缩在墙角,好似一根枯朽的倒树。那一刹那,他的声音突然清晰无比地传入我的脑海,他说:“我觉得这是我最后一次过来了。”
“老舅,老舅!丘老九!!” 我抓起他的手放在胸前拼命晃动。
“叮——”几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从他身上滚落下来滑到我的脚边。
我捡起来托在灯下刚要去看,丘老九嘴里突然出了一口长气,身体开始颤动,频频抽搐,似乎发了癫痫。
丘老九后背靠墙,用一个诡异的姿势“游”了起来,木然地倚着玻璃窗站立,他的发色从花白里渐渐生出了些青灰,皮肤注了水一般慢慢恢复了弹性,上下牙齿随着身体颤动的频率不断叩击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
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五分钟左右,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整个人已经彻底恢复了先前那个两面三刀的龌龊形象,那个被我百般厌恶的“丘老九”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丘……” 我被他这骇人的蜕变场面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连退好几步,险些被墙根的那条大理石台顶住膝盖弯儿绊倒。
“嗳,于征小同志!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丘老九抬起头,左右看了看,最后把目光定在了我身上,簇起嘴唇吸了吸口水,打着不疼不痒的招呼。“哎呦我这脑袋……最近怎么总是头疼……看来跑外勤这活儿还真不是好干的。” 他往前迈了半步马上又停下,手撑膝盖弯下腰揉着前额,显然是还有些眩晕,但好像他并没有觉出刚刚有什么异常。
“嗯……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对,来吧,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大学教授么?那今天我就当一回你那老师,给你上一课!你可得听好喽!”
玻璃窗外的深邃黑暗里,突然爆起一串金红色的火焰,一闪即逝,伴着岩石碎裂的炸响发出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