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很高,木质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无数个无声的秘密。穿着丝绸马甲的时间当铺老板,将一份泛黄的羊皮纸契约推到我面前。
“条款很清楚:三年青春,交换你奶奶准确认出‘小星’这个名字,有效期一个月。”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天气。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街对面公园的长椅上,护工正耐心地给奶奶喂饭。奶奶穿着干净的病号服,头发梳得整齐,她咽下一口粥,对护工露出孩子般感激的笑:“谢谢姑娘,你真好……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这是奶奶确诊阿尔茨海默病的第三年,她已经忘了我,忘了爸爸,忘了所有人,世界在她眼里成了一片不断褪色的模糊地图。
我没有犹豫,在契约右下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林小星。笔尖离开纸面的瞬间,一股细微的、难以形容的抽离感掠过四肢百骸,很轻,却凉得透彻。
奇迹发生了。
第二天我去探望时,刚推开病房门,奶奶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她迟疑地、试探性地开口:“……小星?”
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三年了,我第一次从这个称呼里认出了我的奶奶。我冲过去抱住她,她瘦弱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那样:“哎哟,我们家小星怎么哭鼻子啦?”
有效期内的这一个月,像是偷来的时光。
我带她去厨房,她的手虽然发抖,却还能记得怎么把糯米包进粽叶,用马莲草扎紧。“我们小星最爱吃豆沙粽,”她喃喃地说,准确地在馅料盆里舀了红豆沙,“甜,但不能多吃,对牙不好。”
我们翻看老相册,她枯瘦的手指点着照片里扎着羊角辫、笑得缺了门牙的我:“看,这是你六岁生日,非要抱着猫照,看你这小花脸。”那些我以为早已被她遗失在记忆迷宫深处的细节,她竟然都记得。
有一天太阳很好,她拉着我的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老旧银镯子,上面刻着繁复的吉祥纹样。“这个,”她郑重地放在我手心,“是奶奶的妈妈传给我的,以后,给我们小星。”
巨大的幸福裹挟着细密的酸楚。我知道这镯子,她以前总说,这是要留给孙媳妇的。她忘了我是孙女,却记得要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小星”。
快乐的间隙,恐惧悄然滋生。三年青春,是什么?我想起小时候,奶奶总喜欢让我背靠着门框,用钢尺压着我的头顶量身高,嘴里念叨:“我们小星以后要长到一米七,当模特儿!”可最终,我的身高停滞在了一米六五。这换走的三年,会让我永远失去长高的可能吗?还是……会带走别的什么?
一个月的时间,流逝得比想象中更快。
最后一天,我怀着巨大的期待走进病房。奶奶坐在窗前晒太阳,听到动静,她转过头,眼神依旧温和,却覆盖着一层熟悉的、礼貌的陌生。
“您来了?”她微笑着,客气又疏离。
我的心沉了下去。契约时间到了。
我努力维持着笑容,走过去替她掖了掖毯子。她顺从地点头,忽然,她注意到自己腕间的那个银镯子——那天之后,我就给她戴回了手上。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摸着冰凉的银镯,眼神有些困惑,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许久,她抬起头,对我抱歉地笑了笑,喃喃自语:
“这个……好像是要留给一个叫……小星的孩子的。”
那一刻,所有的失落都被冲刷殆尽。至少,她还记得“小星”值得拥有最好的东西。
我再次走进时间当铺。老板似乎早已料到,沉默地递来一面铜镜。
镜中的我,五官依旧年轻,但眼尾却悄然爬上了几道细细的纹路,那是三个月前绝对没有的。三年的光阴,原来是以这样的方式被取走了。
老板拿出了第二份契约。
我接过笔,没有看条款,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这次,”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再用三年,换她记得……我们上个月一起包粽子的样子。”
笔尖落下,我知道,这将是一场我与时间之间,漫长而永恒的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