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射雕英雄传》热播，万人空巷。
哪看过这样好看的电视剧啊，从主题曲到演员，迷得一塌糊涂。
哥哥随即弄来金庸原著，被我抢过来几天就连蒙带猜读完了。刚上小学的我靠一部射雕认了很多字，那两大厚本书都快被翻烂了。
读了一遍又一遍，荡气回肠。早熟的小孩，第一次兴起一窥人世风光的狂喜。
湛山市场有租书摊，主打武侠和言情小说。那个暑假，小小的我自告奋勇每天去买菜，当然是醉翁之意在租书。
每天四点起床躲在被窝里读金庸。爱上杨过令狐冲，爱上书里的诗词，又去买了厚厚的两大本唐宋诗词鉴赏词典，从此沉醉不知归路。记得有天兴起，抄了两百句跟酒有关的诗，读一句喝一口可乐（假装在跟古人干杯），一度想给自己改名叫陈醉。
天下第一聪明的妈妈很快就发现我租书的秘密。从不读小说的她读了半本金庸就说，这是好书，不用偷偷摸摸。妈妈去跟邻居叔叔借来金庸全集，让我一气看了个痛快。
见我一天就能读完一大厚本，妈妈很高兴，给我钱让我自己去书店买书，但只限买名著。买书上妈妈向来大方，其实她从未管过我，给我完全的自由做自己喜欢的事。想起来运气真不错。
坐好几站车去新华书店，店员一听要名著，居然推荐八岁小孩《战争与和平》。抱回家实在读不进去，还是继续把金庸看完是正经。
书摊上的古龙琼瑶怎能放过。那是1985年，那年九月，古大侠病逝。第一本读的是他的《浣花洗剑录》，站在街头想着写书的人还没见过就去世了，不会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了，忍不住伤心遗憾。后来还给他写过长信，没办法从小就是个认真的人。
古龙剑走偏锋奇绝性情，太对当年叛逆小孩的胃口，一发不可收。为了省租书钱练得一目十行，一天可以看完一套《多情剑客无情剑》，很快就把书摊上的古龙全看完，深恨斯人已去再无新作可读。
琼瑶自然也看的。不过那时班里另一个早熟的小女孩跟我说，看什么琼瑶，看三毛吧。果然，读了三毛就不再跟哥哥抢琼瑶了。没见过比三毛更会讲故事的人，那些神话般的自由博爱和美，对小女孩更有不可抵挡的魔力。
当年觉得三毛文字浅好读，几十年过去，记忆力又受损，很多喜欢的书都忘了内容，她有些句子却一字不忘，可见三毛的杀伤力。
各花入各眼。不可否认，古龙三毛作品中相对极端的那部分影响了我整个少年时代。从小缺乏父母关爱管束的我愈发任性偏激，小学老师给的评语常常是“自由散漫”。回到中道上的路，也因此格外漫长。
长大后重读不免唏嘘，字里行间看到他们身上的深深伤痕。年少轻狂，早早狂过未尝不好，该经历的躲不过，他们曾给过我激荡共鸣的快乐，保存最初的天真，不后悔拥抱过一个血肉模糊的青春。
书摊上的小说都读完了，陷入书荒的我跟妈妈申请到经费，每周可以去书店买几本名著。
永远记得第一次推开古籍书店大门时的感觉。一脚踏进旧时光，恍惚觉着是个中药铺子，氤氲着古老的香气。跟人来人往乱糟糟的新华书店完全不同，这里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那时个子太矮又近视，于是店员叔叔允许我进到柜台里，扎着小板凳挑书。古籍书店自然主打古籍，买的第一部是《红楼梦》。电视上刚播完，也是迷得不行，读起来一点不吃力。
第一遍读自是最喜宝黛的爱情。当年觉得极美的诗词，抄下来全部背过，本来一身痴气，读到欲罢不能。那些年每到大年三十都会不睡觉读红楼，当年懵懂的我没准也是有几分慧根的，鞭炮声中看繁华落尽一场大梦的幻灭感格外分明。
再去古籍书店时跟店员叔叔聊起红楼，他很惊讶，又推荐了很多古文经典和外国名著，算是启蒙了。那时读《论语》读到心花怒放恨不能也去跟孔子干杯拥抱，一部《诗经》反复读得心醉……凭直觉活着的人管它懂不懂，喜欢就是喜欢。最爱还是唐诗宋词，这辈子能记住的诗词貌似都是当年读了忘不掉的。
那几年周末基本都泡在古籍书店，幸福得不知何年何月。跟店员叔叔聊天时他会考我，根据我的理解能力推荐了几百本书。三十年过去已经忘了他的样子，无比感激当年带我读书的人。
古色古香的大书架上一排排书脊闪着光，不买不行，非读不可。废寝忘食生吞活剥，成人的世界恍惚迷离，有我渴望了解的一切。那个年纪理解力当然极其有限，很少有不喜欢的书，新鲜的喜悦感满满地阻塞胸口，最初的感动刻骨铭心。回想起来真像一场美梦。
读书的乐趣胜过其他所有玩乐。白日里依然是吊儿郎当无比顽劣的皮孩子，没人知道我每天在狂啃那些大部头。躁动的心渐渐沉静，从小就想很多的小孩更加寂寞。
凌晨四点是最爱时分。一灯如豆漫卷诗书，读到好处心喜欲狂，不知该跟谁分享。五点多钟出门去海边，继续读诗看海发呆，我想我看过最多的日出和云彩……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家吃饭上学。书和海一直是小时候的秘密花园。
在海边读过印象最深的句子是“虽万千人吾往矣”，刹那间海天一色晨钟暮鼓震得我想哭。幻想自己是仗剑江湖的大侠，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意气风发。生命最初的底色很难抹去。
也爱那些缱绻深情。意映卿卿如晤，芸娘沈三白，牡丹亭上三生路……每读都是泪湿。未妨惆怅到清狂，樽前收敛笑容，心里呼啸着大风，当时不知以后的某年某月某天，所有这些要一一历遍。
就这样读着闲书玩到了初中。没事也写写日记随笔，胡言乱语信笔游彊，每每惊了语文老师，给我的评语常常是“老师很欣赏你，不知你这些想法从何而来……”
有人在认真读我最秘密的心事，这给我很多安慰。每周的练笔老师都很用心地写评语，一身正气十分安稳的老师，心宽似海能容下我所有稀奇古怪敏感烂漫。很感激有她护惜着走过最叛逆的一段。
可能是老师太爱我了，好几次上课不讲课本，没跟我说就整堂课读我的日记，都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琐事啊，心情暴露在全班面前的我简直无地自容，也因此交到相知的朋友。现在想想老二中有这样任性的老师，也算不可复制了。真的很感激她。
后来有一天，班里转来一个男孩。清秀沉默，莫名其妙的神秘感让女生们对他都很好奇，我依然读我的书心无旁骛。有天他突然走到我面前，扔下一本三毛合集，说你读读吧，然后掉头就走。那是他跟我说过的第一句话。
果然莫名其妙。拿起书还给他，这我早就读过了好么。心想这人怎么这样突兀，真是奇怪啊。
后来才知道，他转学第一天就问同位班里谁最爱读书。他同位说是我。
从那天起，命运把我带入另一条河流。放歌纵酒喜读书的少年时代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