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二伯,就像又看到二伯,他的音容笑貌,他那清瘦矍铄样子就会出现在眼前,记忆也无序地铺展开来。
二伯是一名教师,我对他的记忆是从他退休后开始的,但二伯严谨治学的形象似乎一点都不陌生。退休后二伯喜爱写字、画画、读书、养花,仔细认真,无不和他一生严谨治学有关。
小时候的春节,父亲从不放炮竹,说是浪费,实则是不希望几个钱在爆炸声中随了风,过年最重要的仪式便是二伯书写的红对联了。快过年了,我跟着父亲到二伯家,二伯住在附近镇子的学校里,一进门就见二伯站在书桌前,在旧报纸上挥笔泼墨,如行云流水,二伯一向都拿这种旧报纸练字,习字的人都知道宣纸练字最为合适,但二伯微薄的退休金应付日常生活已所剩无多,旧报纸就成了二伯平时练字不二的选择,一张张旧报纸被二伯写满了字,涂满了墨,一层墨迹干透又盖上新的一层,直至成为一张“黑纸”再也分辨不出新写的字,才舍得交给二妈生煤炉引火用。父亲走近二伯身边喊道,“二哥...二哥.....”二伯依然专注地写着,浑然不觉,父亲提高嗓门喊道“聋子——”二伯猛的抬起头,看见我们,呵呵笑道“老三,你来了”。好像二伯更爱“聋子”称呼。听父亲说,二伯年轻时有一段“流亡大学”的经历,当时形势动荡,战争频繁,炮火连天,二伯他们脖子挎着“课桌”—— 一块木板,到处逃串,逃到安全的田间地头,把木板往腿上一放,就上起课来,一个炸弹在二伯不远处引爆,冲破二伯耳膜,二伯的世界一下安静许多,从此和二伯交流必须提高嗓门,只有强大的声波才能织补起二伯破损的耳膜。
二伯边招呼我们便走到旁边的空床前,拿出几张对联递给父亲,“都给你准备好了。”说着,他展开对联和爸爸各扯一角,一边看一边讨论,“这个字笔锋有力,那个字有点油,需要多练。我看不懂也听不懂,就好奇地打量二伯的“书房”,
一张书桌摆放在窗子前,上面摆放各种毛笔,一个硕大的砚台里汪着一些墨汁,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泛着微弱的亮光,几张旧报纸整齐地铺在桌面,是二伯练字的稿纸,上面的墨迹还没干透。旁边一张空旷的床上,晾满了二伯为亲朋好友书写的对联,简易的书橱上几盆绿植,生机盎然,整齐摆放多种书刊,不乏有唐诗、宋词,各类书画鉴赏等,满屋子的墨香直冲鼻息。
父亲把红彤彤的对联贴在门上,迎来春节,成为那些年春节最奢侈的装饰,父亲上下左右端详,然后大声吟读起来,“绿竹别其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甚是满意,甚是欢喜。
二伯喜欢读书也喜欢“唱书”,一个人看书到了兴头,便会旁若无人地“唱”起来,唐诗、宋词等都能成为他的唱本,声音高亢、激昂,余味悠长,自成一派快乐唱腔,每当二伯出现唱的时候,便可以确定,二伯又随“陶渊明”进入了世外桃源,进入他的精神世界里,独享文学的饕餮大餐,如痴如醉,一篇晦涩的文字,在他唱中变得美好,富有诗意,在这种时刻,孩子们若是犯下小错,二伯是不会追究的。
二伯酷爱花草,几间低矮的茅屋前围起栅栏,里面种着各季各色的花木,单是菊花就有许多种、白菊、墨菊、紫菊、夏菊等,争奇斗艳,某年的秋季,二伯的菊花格外喜人,二伯越发忙的不亦乐乎,整天围着菊花转,何时施肥,何时浇水,何时剪枝、嫁接等,都有严格要求,有时看见二伯忙的汗流浃背,想帮忙浇水施肥,二伯却不放心,凡事亲力亲为。他买来许多小盆,育了一盆又一盆,美不胜收,每一盆、每一朵都是二伯的宝贝,你若想采摘一朵,二伯断不会答应,说是糟蹋了花的美。二伯看见满园的花蕾在自己精心培育下生机勃勃,如同看到自己的学生已茁壮成长,脸上浮现出难以抑制的自豪。
一天,有一群人,来到二伯的花园前,看见二伯培育的菊花啧啧称叹,爱慕不已,二伯打开花园的栅栏门,每人送上一盆,我们很是不解,“爱花如命”的二伯缘何如此大方,二伯呵呵一笑说“花,就得生长在真正喜欢她们的人家。”二伯像遇到真正识花、懂花、懂他的知音,及时分享了他成功的喜悦,一切付出都变得那么有意义。
盆景艺术也是二伯最爱、一截树木根茎,一块奇特的朽木,几块丑石,二伯拿在手上,反复琢磨,应型构思,量料赋形,修剪、打磨,固定、塑形,几经周折,一件精美的盆景艺术品就二伯手里诞生,那树根、石头、枯枝、贝壳、青苔等被二伯请进花盆,磊成假山,山旁有石径,石径有凉亭、小桥流水,一树红梅,两尾文竹、几支秋菊.....依山傍水,意境纷呈,二伯有时会面对自己打造的盆景,高兴地咏起诗来“墙角数枝梅,临寒独自开”“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一首首诗就藏在二伯的盆景里,妙趣横生!了解二伯的学生们,自不必带来贵重物品看望恩师,在某些特殊的日子里,只需捎带山间一支野兰、一块特异的枯根,几粒秋风吹落的花草种籽,河边几块卵石,就足以让二伯开怀大笑,视若珍宝。
二伯更像父亲。刚上卫校不久,收到大伯的信,传达室不认识收信件的人,从来信地址及姓氏推测应该是我,我拿过信笑了,我太确定这封信就是我的,听爸爸说这个名字就是二伯取的(后来因字不常用,被替代了),不仅我的,哥哥姐姐的名字多来自大伯、二伯所赐,在那困苦的年代、地富反坏特殊的家庭,孩子们的生存、教育无疑最揪老一辈的心,他们终究改变不了什么,看孩子诞生在这种特殊身份的家庭里,甚至看不到一点生活希望,他们只好在我们生命开始时予以真切希望,我们兄妹的名字都带有单人旁,一种无声的倔强,我的名字单人加卒,本就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卒,二伯却固执地加个单人旁,二伯说“就叫卒吧,即便是一个小卒,也要活出人的脊梁。”长大后,我查过字典其实就是“卒”,在二伯眼里却有深远的意义。我到了入学的年龄,眼见入学无门,二伯轻叹一口气,“先跟我学画画吧。”他把我带到他的堂屋,让我坐在小凳子上,跟着他学起画来,他让我先从画鸡蛋学起,我圈出一个个如鸡蛋大小的圈圈,却总也不像鸡蛋,二伯看后笑了,一眼瞥见地上的红薯,他拿起铅笔轻轻地勾勒几下,红薯的样子便跃然纸上,我学着二伯的样,在他的作品上沿着隐约的线条涂盖,一个红薯在我的手里也“栩栩如生”起来,学画不久,成份得以平反,我便上学去了,画画就此搁浅,那个红薯就留在记忆中。上学成绩一直被二伯关注,他对我倾注极大的希望,终于迎来了中考,从我沮丧的表情中他已猜到结果,我小心地避开二伯的目光,怕瞥见二伯眼中的失望。一天大伯也来了,我从门口经过时听到他们谈论着我的话题,二伯说“今年考的据说较难,卒子考的不理想,但这丫头聪明,我们鼓励、鼓励她,让她明年再考。”新学年开始,二伯把我交到他的学生,一名很严厉的老师——我的新班主任手里,不知二伯和他说了什么,复读的生活里,这个班主任对我的学习格外“不依不饶”,我有时想偷懒,找个理由请一天、半天假,他总是刨根问底,最后洞穿我的把戏,无情地一次次驳回,有一次我执拗地要回家,还和他顶撞起来,他沉着脸说“我的老师把你交给我,我得有个好的交代”。我一听他提到二伯,我彻底没有了脾气,仿佛看见二伯就站在面前,问我想做什么,我不能辜负二伯的苦心、二伯的希望。于是我折转身走进教室。
第二次中考结束了,我一样没有太大的信心,带着一丝落寞的心,跟着打工的父母躲到陌生的城市里,随着暑假一天天划过,我的希望也随着一天天沉入湖底,还有两天就是新学期入学时间,我的心空荡荡,实在没有勇气去关注考试成绩,像尘埃已经落定,一个人孤单无助地在漆黑的夜晚悄悄落泪。
晚上九点多钟,70多岁的二伯来了,他包了一辆三轮车从百里外的地方连夜赶来,二伯吃力地走下车子,长舒一口气,“你们一家在外也没留下详细地址,丫头考取中专明天就要体检了,班主任,把通知交给我,我只好包张三轮车,一路找一路问,还好没耽误。”他边说边用手锤打腰背。那天见到二伯的时候,我觉得人生瞬间被他点亮,那个夏夜的风也格外馥郁芳香。
二伯不在了,但二伯的音容笑貌一直清晰,就这样投射在我的生活里,温暖着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