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西东」,热播很久了,这会儿来写评论,已经蹭不上热度了。没办法,这毕竟不是一个追热点的公众号。
难得去一次电影院,运气不错,没遇上烂片。这是一部有诚意的作品。“诚意”二字,在现在的电影市场太稀缺了。
什么是“诚意”呢?引用一下六神磊磊最近怼洗稿大王周冲的文章里的这个截图:
我的理解是:不把观众当成傻逼,也不把观众当成来傻逼来赚钱的,就是有“诚意”的。
对「无问西东」 的溢美之词很多,不赘述。简单提几点。
一是没有把善和恶割裂开。人性中往往善恶兼备,虽然这是常识,但真能表现出这一点,而不是正反派两边排开、角色们的善恶全写在了颜值上、剧情不像正常人写出来的国产电影,并不多。
二是把善的源头——“真实”作为主题。能和观众认真地讨论这种严肃的哲学问题,很难得。
三是多时空交叉叙事,导演李芳芳是有想法的,虽然表现形式上还需要雕琢,但基本的串联还是做到了的。四个故事出来时看似互不相干,之后都串起来了——从吴岭澜到沈光耀、再到陈鹏和李想,最后到张果果——因果关系都撑得起来。
其实,想学玩多线程的编剧,应该多看看悬疑推理类小说。伊坂幸太郎、东野圭吾是这方面的高手。各线程之间节奏的把控,埋伏笔和抖包袱,因果的串联,都是技术活。
以上都是题外话。本文主要想讨论的,是“真实”这个东西,我们到底能不能找到。
什么是真实?这是个终极问题,和什么是生存的意义、什么是宇宙的意义,是一个级别的。
先来看片子里的解释。
吴岭澜问梅贻琦:“什么是真实?”
梅贻琦回答:
“把自己交给繁忙得到的是踏实,而不是真实。
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
真实是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
前面说了,能引导观众进行哲学层面的思考,很难得。但直接把答案描述出来,就显得僵硬了。梅贻琦的回答,僵硬得好像陈楚生的演技一样。
“不懊悔、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是真实吗?
对有些人来说,“耻感”的阈值是很高的。
抄了别人整本书,法院判决都下了,装聋作哑,连个道歉都没有。
洗稿洗了无数,被人证据凿凿地晒了,不仅不认错,反而发了篇言语里夹枪带棒的文章怼回来。
被封为“平嘻王”的那位,最近宣布:“爱就爱了,不要猜疑;散就散了,不要诋毁”,工作室开始洗白,昂首挺胸的模样,倒像是被人冤枉了。
例子太多,不胜枚举。很显然,“不懊悔、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并不一定是真实。
再来,“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这一段描述的,是不是真实?
这个问题在「黑客帝国」里有很多讨论。
场景1:
眼镜男墨菲斯(Morpheus)是这么说的:
“什么是真实?你怎么定义真实?如果你说是你能感觉到、闻到、尝到和看到的,那么真实就不过是被你的大脑解读出的电子信号。”
场景2:
「黑客帝国」第一集里,雷根(Reagan)在背叛之前,是这么和特工史密斯说的:
“我知道这块牛排并不存在,但我知道当我把它放进嘴里时,Matrix会告诉我的大脑,它是鲜嫩多汁的、可口的。九年后的今天,你知道我终于想通了什么吗?”
“无知就是幸福。”
场景3:
Neo第一次去见先知,在先知家里看到了几个有超能力的孩子。其中一个能把铁汤匙随意扭曲的小沙弥对Neo说:“不要试着用蛮力去弯曲汤匙。”
“你手上其实并没有汤匙。”
“弯曲的不是汤匙,是你自己。”
场景4:
编写性感红衣女郎程序的码农对Neo说:
“如果你想见见她,我可以安排一个非常私人的约会。”
Neo知道那只是一段程序,尴尬地没有回答。码农说:
“否认你的感官冲动,就是否认我们作为人的基本条件。”
在以上场景里,“真实”被等同于主观感受。能被自身所感知的,能引起感官冲动的,就是“真实”。
按这个逻辑,「黑客帝国」的世界是“真实”的,「无问西东」对“真实”的解读,也是成立的。
但问题是,我们都知道,「黑客帝国」的世界是不真实的,一切都是机器所制造的幻觉。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会说:真实是客观存在的,不依赖于人的主观感受。所以我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一定是真实。
好,问题又来了。那这个“客观存在”,是由谁来确认它的真实性的?
如果没有「黑客帝国」里红蓝药丸的选择,人类该到哪里去找这个真实?再进一步,即使人类都选择了红色药丸,看到了机器世界,可谁又能保证,这个世界里的人类和机器,不是另一个更高级的物种所创造的幻象呢?
这个提问的方式,似乎像是怀疑论和不可知论。但并非如此。
什么是主观,什么是客观,这是智者们苦思的问题,尤其是西方哲学。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录》的问题——“我们怎么知道自己不是活在梦中?”——是典型的代表。
相比之下,中国哲学历来对主观和客观没有明确的界限。比如说眼前的这张桌子,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幻觉的存在?中国哲学家们几乎从不认真对待这个问题。庄子在“庄周梦蝶”里展示过这个问题,但没有答案。为什么?不是因为庄子不知道,而是“道可道,非常道”。
本文无意从哲学角度继续深入这个艰深晦涩的问题。仅仅从生活体验的角度来看,我们离“真实”也差得太远。
常有人在洒鸡汤时会说:“真实就是初心,我们要找回初心,坚持初心。”
可关键问题是:“什么是初心?”
有人说,是理想。小时候,我们都会被大人们问:“你长大了想做什么?”“我想做科学家/老师/书法家/飞行员……”这些是初心吗?
有人说,是童真。小时候,我们调皮起来,常会哭闹,喜欢把东西扔得满地都是,把纸撕得碎到不能再碎……这些是初心吗?
“初心”理论,是假设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有一个纯净的未被染污的坚定而善良的念头一直在那儿,我们只是忽略了它。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不妨来尝试一下:找一个舒服的坐垫,盘腿做好,闭上眼睛,调整呼吸,静心,内观,看看我们内心,是不是真有这个宝贵的东西存在?
我想不出来。
不仅想不出来,我连让自己维持专心思考这个问题的状态,都很难。
“什么是初心啊?”——大脑只思考了一会儿,茫茫然不知所以,思绪就开始乱飘,不由自主地想,待会儿晚饭该吃什么?有什么好看的电影?什么时候放假过年?……
想努力把心静下来,把大脑清空,集中思路……过了一小会儿,耳边传来空调的吹风声,窗外车的喇叭声,客厅里钟的滴答声……心绪就像顽皮的小孩,被外界的一点点动静牵着到处乱跑。
这,正是被大多数人所忽略的事实:我们的心,非常的散乱。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散乱得多。
对此有不同意见的,可以自己再试试:放空大脑,把注意力集中在鼻尖,其它什么都不要想。测试一下,这样的状态能坚持几分钟?
人是很会自我安慰的。有时候连续工作忘了吃饭,或是看书看到不想睡觉,就以为自己在保持“专注”的状态,其实不然。在加班和看书的过程中,我们或许只是在机械地动作,而思绪时常到处乱飞,前后一刻所想的事情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谋杀案》里有一个场景,在面对一大团线索时,波洛让两位伙伴静心思考十五分钟。这段时间里,康斯坦丁大夫是这样思考的:
“他真古怪,这个小个子。他是天才吗?还是个怪人?他会揭穿这个秘密吗?不可能。我看不出有什么法子。实在太乱了……也许,每个人都在说谎……然而,并不能起什么作用。假如他们都在说谎,为什么会如此迷惑人,好象他们是在讲真情。那些刀伤的说法太离奇了。简直不能理解──假如他是枪打死的,或许更容易理解──毕竟,带枪的人,这个词的意思是,用枪射击的人。美国真是一个古怪的国家。我应该到那儿去。它真进步。回家后,我得找到德为特里斯·齐娅──她去过美国,所有现代思想,她都有。我不知道齐娅现在正在做什么。我的妻子是否已发现……”
你看,我们的内心,就是如此的散乱。
散乱的后果,是我们的思考和行为,往往不会跟着原本想好的念头走,而是会跟着习气走,所谓习气,大部分都是贪、嗔、痴。
比如,明知道贪念永无止境,欲望需要控制,但还是忍不住锱铢必较,拼了命地钻营; 明知道不该生气,生气会增加烦恼,但还是会忍不住和人吵架;明知道不该嫉妒,做好自己就可以,但还是忍不住自卑、眼红……
这是因为,我们连让心能够不散乱地保持专注一小段时间都无法做到。也就是说,我们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当贪、嗔、痴的念头习惯性地显现时,我们的心自然也就习惯性地跟着跑了,原本想的好好的“自己应该怎么做”的念头,早就不见踪影。
《水浒传》里,武松对潘金莲说:
“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什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
这话说得重了,但在我们身上刚好适用。我们的内心周围,半点篱笆都没有,全不设防。烦恼、焦虑、失落、贪念、愤怒、沮丧、嫉恨……一波波的负面情绪可以随时进出,连延阻的机会都没有。
回想一下,是不是有这样的感觉:在电影院里流过很多眼泪,在看书时有过很多震撼,在生活里有过很多感悟,但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烦恼还是那么多,之前喝过的鸡汤似乎毫无帮助。
钱钟书在《围城》里这样写范小姐:
对话里的句子像:“咱们要勇敢!勇敢!勇敢!”、“活要活得痛快,死要死得干脆!”、“黑夜已经这么深了,光明还会遥远么?”……她全在旁边打了红铅笔的重杠,默诵或朗诵着,好像人生之谜有了解答。
只在不快活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些富于哲理的警句没有什么帮助。
没有帮助,不能怪这些警句,只能怪我们自己散乱的内心。
当心是这种散乱的状态时,再好的道理也只如浮光掠影,没法钻进心里头去;再深刻的领悟也只是刹那的震撼,过一会儿就和散乱的念头混杂到一起,不知道去哪儿了。
所以,即使有一天,“什么是真实”的答案幸运地砸到了我们头上,仍然无济于事。
那些真正能接近“真实”的人,至少是“专注”的人。这里的“专注”,并不是专注于目标的执念,或是专注于某个事业的成功,而是有能力控制自己的心,让它能专注在某一个点上,心无旁骛,心如止水,把心上的每一个涟漪都纳入自己的掌控之内。
这当然很难。但真正的“真实”,又怎么可能是唾手可得的呢?
“什么是真实”,我是没有答案的。“怎么让散乱的心变得专注”,倒是有个方法:佛教里叫禅修,国外叫Meditation,其实形式上很简单,就是打坐——
找一个坐垫,盘腿,闭眼,调整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鼻尖上,其它什么都不想。如果很难专注,可以试着数自己的呼吸,慢慢地呼吸,慢慢地数,直到散乱的念头慢慢消失,内心慢慢平静下来。
让心平静下来,把心上的灰尘慢慢扫掉一些,让心逐渐被自己控制。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离“真实”,近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