芪娴寝中,周遭一片静寂。唯案角随风摇曳的红烛轻焰不时滴着血色的泪滴。
若离入来,恭恭敬敬掩好房门。转身却见芪娴一袭单色的烟熏黛衣垂地,身上无多配饰,唯几只玲珑别致的削尖白玉簪如银色的刃角般迎风而展——仅只一个背影,英武之气尽显。
背对着自己,她站在对面墙边的侧案前不紧不慢沏着茶,若离看不清她的面颊,唯闻着那异常静谧的空气里茶水徐徐入盏,一如那空谷中山泉泠汀。
许久,芪娴未言任何话,空气静得可怕,若离开始心神不宁地四下张望。莫名的,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窥探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怎么?我请你坐坐,还怕有鬼?”
温润如清泉的声音自远方静谧“空谷”传来。芪娴莞尔一笑转过身来,却见小姑娘呆望着自己愣了半晌——仿佛经了时间的洗礼有些陌生了,却又莫名熟悉着——
那是一张与原本的楚樱一模一样的白玉面!……本知道真相的!……可这一瞬间……却还是不由得……不由得震惊了,动容了。
就像……就像她又一次活过来一样!
“这世上……当真有鬼?”
“她去了……魂却未散……?”
一时间,小丫头像是被摄了魂魄,瞳孔逐渐涣散开来,口中毫无起伏地默念着一些自己都听不懂的话,乌色的眸子却始终未离开“荨烟”的面颊。
芪娴垂眸莞尔一笑,优雅地拂衣落座:
“世上哪有什么鬼啊神的?我只是……暂且借用她姣好的皮囊罢~”
随着她冷不丁丢来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那如柳似月的眉睫再次悄然低了下去。
这一垂目就是许久。却见芪娴不急不忙地调着茶:拣叶,烫盏,斟酿,晕浆,滤渍,撇尘……许久…许久……她未言任何话。像是在犹豫着什么,又像是有着千般重的石头压在心头——万般愁忧。
“你不是说……有事……要说予我么?”
一时过后,若离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方才当面开罪了徐程,或许如今的他心头也正不是滋味吧?或许此时的他正在肖煜府中那凉亭一角凄零孤冷对月独酌吧?
想来在此耽误太长时间并非正理,徐程那边也总归要有个合理的解释,若离索性直奔了主题。
“嗯~有。”
芪娴未抬眼,继续斟着茶,动作平稳而娴熟。那下意识飘忽不定的神情却像在隐隐躲避着什么。
然而即便如此,那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甘甜而优雅,如高山流水自谷中来,清新脱俗,泰然自若。
随那“山泉”声幽幽消散在冬日迷乱的晚风中,空气又一次安静下来,若离顿觉这诡异的气氛令人不好自在,不知不觉那玲珑的脑袋再一次四处环顾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身畔一声沉美的呼唤:
“若离~”
“啊?”这呼声融于静谧的夜中显得格外空灵,依稀还带有阵阵回音,若离猛的回头望向她。
“其实……”
她却未抬眼,不知心中在酝酿着什么,只是手指紧紧攥着茶匙一遍遍翻动着早已被晚风拂凉的清茶。
“我身后有个组织。我们都叫它‘阁子’。”
“那阁子有个主人。”
“我们叫他……‘公’。”
随着那个神秘名字的出现,芪娴眼中忽而划过连她自己都未注意的波澜,乍现一刻却又转瞬即逝。
“我们……其实……都是‘阁子’的人。”
一声默然叹息凝在那美人的袅袅蛾眉梢,芪娴对着茶坛长舒了一口气。这些年,面对这个丫头,自己有着太多难言的亏欠与愧疚,枉她一片真心待自己。然而今日,将这从前想言不敢言的、想诉不敢诉的一口气说清楚,一时间……却反似一身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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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
小姑娘仍一头雾水望着她,显然她并未全然理解她的话。不知怎的,每当这张熟悉的脸颊映在眼中,她便顾不得想其他,只是脑海中反射性地一遍遍浮现起楚樱和芪娴手臂上那如鲜血般殷红的朱砂。
“是!——我们。”
忽而间,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直视着若离的双眼。那黝黑的瞳孔中却有着说不尽的感念。
一些事情,她未经历过,她不懂得,她不怪她。
但那些经历过的……那些永生永世都无法忘怀的,这世上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才真正能懂。
“我,楚樱,祁礼,祁兰,曲彷,仁立,莹儿,枫冉,殷菱……”她顿了下娓娓续言:
“……郢昭……还有…秦陌寒。”
虽将信将疑,若离内心里还是被这一连串的名字无端扰起一阵汹涌的波澜。痴痴木木,她呆坐在一旁愣了半晌,不知脑中为何一时间忽现了无数个声音在嗡嗡作响……不知这从始至终究竟是一场怎样的棋局……不知自己为何毫不知情地被骗入了局里!
“可齐王查验过,殷菱身上并没有这印记!”
小丫头仍倔强地为那“不可信”三字四处寻着托辞,一双眼睛不由得移向芪娴手臂上那朱砂痕。
“可是他亲口说的没有?”
芪娴笑着,眉眼弯弯,这荨烟年轻貌美的面颊上精致的五官配上她弗央公主高贵优雅的气质,周身散发出一种知性莞尔的阴柔之美。
然而这话却有些旁观看戏之嫌,若离方欲争执,却又被芪娴一言抢了先:
“齐王不惩戒她,并不等于没有。”
“其实齐王什么都知道。他只是想要躲在暗处静观其变罢了。只有这样,必要时他才能一招制胜。”
“只可惜……他终而等不到这一天了。”
静静望着芪娴垂下眸子若有所思的模样,若离忽而忆起那双在垂死边缘攥住自己的僵硬手掌。那双手仿佛在说:“求你救我我还不想离去!”,又仿佛在说:“切莫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与情谊!”可她不知那全身融聚的力道代表着怎样深沉的嘱托,亦不知是怎样的恨意或倦意让芪娴终而未去见他最后一面……她只知道……在他心中,自始至终,面前的这个女人,都在他心中留有一片不小的空地——那是无论过眼多少浮华云烟、都无法被取代、被磨灭的沉痛记忆!
或许,他走前……最想见的便是她了罢?可她却视“阁子”重于他——她以一个“灰飞烟灭”的“焚身而亡”骗了他数年之久,她始终保守着这个不可为外人道的“谜”一直熬到他的生命尽头!
思及此,若离不禁对那个陌生而神秘的“公”愈加好奇。她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能让功承四世的齐王如此忌惮?不知他凭何能让一向狠戾多疑而傲睨自若的父皇格外信任甚至退避三分?他又凭甚能让秦陌寒、殷菱、芪娴、楚樱等潇洒无羁而桀骜不驯之人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你们把人安插到父王身边,好大的胆子……”
此时此刻,若离不知自己的话究竟是在代表皇室问责、还是发自内心的叹服,但莫名的,她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潮在蓬勃翻涌。
虽然侍主不同,但这些有血有肉的人们毕竟在身边经过一番,留下了或多或少的些许忆念……
不多不少,刚刚好……就那么一点点。
想到他们,一阵担忧莫名由心而生——她知道,父王与齐王同样生性多疑,可在包容与退舍方面,父王却不比齐王。或许,也正是这常年高高在上的王位让他逐渐习惯了那“一览众山小”的俯瞰视角,从而也让他更忌惮朝夕之间樯倾楫摧灰飞烟灭吧?
“你父王知道公的存在~”
芪娴淡然呷了一口茶。茶已半凉,润在唇间齿中格外清爽。继而她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娓娓续言:
“他和公的关系很微妙~”
“有时像是敌人,有时像是盟友,又有时……像是同一个人。”
“仿佛是……他们有怨。但陛下自知离不开公,公也自知离不开陛下……终是互依互存罢了。”
话音未落,若离身后漆黑一片的旁室隔窗中忽现一道微弱的烛光——转瞬即逝!
若离敏锐的眸光瞬间从芪娴忽涌波澜的眼神中捕捉到异样——立时回眸望去——却只见依旧一席薄纱白帘,轻然随风,翩翩拂动在那狡黠的冷月之下,在宁夜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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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今的样貌……还有楚樱的命运……都是……他的安排?”
若离悠悠望着她,却不知自己恍惚间何出此话。此时此刻的她不知不觉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着,禁锢着……身边仿佛尽是些迷迷蒙蒙的灰色雾霭,隔着那层不知何时才会揭开的暗幕,很多东西都变得迷幻且模糊……很多话,她听不真切,很多事,又辨不明晰……在这个混沌中,她只能跟从着命运的安排、跟从着他人的目光和期望……亦步亦趋。
“是。”
芪娴垂眸莞尔一笑,那笑容之腼腆娇羞与记忆中的楚樱却有几分传神相仿的味道。
“郢昭易容术高超,就连弗央术士行家都难辨真伪。如今我的这张脸——便是楚樱原本的容貌。”
“自然‘荨烟’这个名字——原本也是她的。”
芪娴又一次垂下头去呷了口冷茶,而此时的她却不比先前那么惬意悠然。
“当年荨烟在此与我第一次相见……也是‘公’的安排?”
此时此刻,若离不敢相信自己在问什么,只恍惚中呆望着芪娴的双眼——她眼中仿佛蕴藏着很深很深的东西,但初来乍到的她却未曾读懂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
然而不出所料,她再次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是。”
芪娴嘴角悄然泛起一丝神秘的弧度,她顿了下,沉思一刻轻声续言:
“若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荨烟的真容。”
“承‘公’的旨意,她要到你身边来伴你左右。”
芪娴忽而沉沉吸入一口气:
“因此她言自己名唤楚樱,求你带她离开这儿。却未料不久后你便忘了这张脸,还有这个名字——她迟迟未等到你的答复。”
“她就这样在怡茏院一直等着,等着那个契机——怡茏院因秦陌寒遣人举报而被查抄。”
芪娴抿了抿干涩的唇角,眼中回转着说不清的复杂味道。
“当时适逢我在瀛洲,祁礼宅府的大火中我被徐振撞见。情急之下郢昭假称我为弗阳刺客以避人耳目。回到军营秦陌寒依着阁子的规矩割了我的舌头,以血饰面方才避过徐振的双眼。”
“若被徐振发现我必死无疑,到时‘公’也不会放过我。是他保了我一命——我感谢他。”
芪娴脸上现出无比安宁的笑意。或许直到现在,这是令她最心安的事了!……在这个地方,在同一个世界里,有人要寻自己,有人要杀自己,有人要救自己,有人要保自己……多么荒唐的事啊?
“他本该杀了我的,但他却深夜放了我。他以他人尸身代替,宣称我已自弑。”
“还赔上了胡戟的性命……”
一丝亏欠自那幽深的瞳孔中转瞬即逝。
“自此,我这张脸……便再不能出现在世上了。”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我便代替了荨烟——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这副容貌。”
她悠然望向身旁的妆镜,若离看不懂那古铜色的镜中饱经风霜的复杂神情。
“从此‘芪娴’这个人……便从世上……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而‘楚樱’这个名字……也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诞生了!”
她忽而轻轻阖起眼眸、扬起面庞深深吸入一口气,尽情让冬夜的晚风吹散面上凝滞的浓妆,仿佛只有这月夜寒风刺骨的冰凉才能洗刷心中那挥之不去的怅惘。想来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又何能体会以他人身份活过余生的不甘与遗憾?自己如今对她言说的话,不作对牛弹琴,却也皆是言于自己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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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楚樱……的事……‘公’可知道?”
“当日我在怡茏院被人欺辱,秦陌寒来救我……这不是巧合!是‘公’的安排对不对?!”
若离着实被方才芪娴一连串的坦白惊到。她没有理由否定芪娴说的这一切尽是秦陌寒背着他的主人干的好事!毕竟胆量这种东西——他从来不缺!
但又莫名的,她无端希望着这一切都是秦陌寒的谋划。希望是他——就像当初不顾‘公’的威严震慑秘赦芪娴一样!——沙场归来不顾回宫复命的紧急毅然勒转马头奔上街市前来救自己!
“我起初也以为这些都是他瞒着‘公’做的事。毕竟表面上芪娴死了,而荨烟还在,这说的通~”
“当日我还担心,我这腹语在公面前会露出马脚。但从那以后,‘公’却未曾再安排荨烟去到你身边,也从未对忽而来到你身边并和你形影不离的‘楚樱’作过任何查探……”
“……仿佛是他本就知道你身边的那个‘楚樱’就是我们的人一样!——他太过了解我们!——我们从小便在‘阁子’中,他了解我们每一个人的弱点!——个个足以致命!……若说郢昭和秦陌寒的障眼法能瞒过他……我不信。”
芪娴垂眸苦笑,如今的她深觉自己就像一支能够被人随意操纵的玩偶,那牵线的人站在上帝视角静观着这里一切的变化……他知道自己的开始、经历、以及结局,却还是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场既定了轨迹的游戏。
“但不论怎样,毕竟楚樱给他带来了他想要的结果,也不算负了他的信任。秦陌寒还是聪明的,他懂得利用‘公’给予的偏爱,又不会背离他太多……他最终总会让‘公’得到最初想要的结果。”
“比起更重要的结果,那过程中的一二遗憾……或也就不算什么了。‘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总不会对自家人太过严苛。”
随着小姑娘黝黑的瞳孔涣散在烛光中,芪娴唇角隐隐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却不像是在笑。
“楚樱……能给他带来什么?”
若离轻问,那眸光却未曾离开案角的红烛。
“怡茏院被查之时,她去往军营投奔秦陌寒,郢昭将她易容后赠予陛下。我们料定从秦陌寒手中出来的宫婢陛下必会起疑心,由此也正借陛下之手,让你和那个原本被你忘却的‘楚樱’再次相遇。”
“由此也便有了之后她随你进入齐王府。齐王爵的败落便是她凭一己之力创造的杰作——她这一仗打得很漂亮——这也正是‘公’想要看到的结果。”
芪娴落目垂神思索许久:
“殊途同归……公从不吝啬波折。他只在乎你是否将事态走向牵回他想要的‘正轨’。以及你是否能帮他取得他想要的结果。”
“他脑中有一条路——不容偏离分毫。”
“那便是‘正轨’。”
芪娴的眸光忽而变得严肃。从她的眼中,若离看到了一种被从小训化的女人周身不知觉散发的使命。
“那如果……不慎偏离了呢?”
小丫头好奇地望着她,却觉自己言吐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不得不承认,自己实有被这种在芪娴这般温婉的女人身上不多见的威严肃穆震慑到。
“那便是死。”
唇角挂起悄然一帘苦笑,她的话言得轻悄。如浮光拨水,蝶倚白莲,风轻云淡。
可一转念却又仿佛早已看惯生死别离的木然。
若离静静望着眼前晕在一层雾霭外愈发显得模糊的“荨烟”,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本是布局者,却又身不由己地被人操控着。
她不知这些人是否甘愿沦为棋子,亦不知今日的她忽而向自己言述这些究竟是走投无路的求救索援还是不甘欺世的坦白悔忏……只是一抬眼,霎那间四目相对,在芪娴深如潭水的眸中,她似乎感受到——她仍有事情藏在心底。
很多很多……
……那是她此时此刻不能言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