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把火炉子拖出来清理膛口的时候,星玲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山尖的大梧桐树瞧。那棵梧桐树努力向四面八方伸出延展的枝干,上面的枯黄叶子却垂头丧气地吊在枝头,寒风一吹便簌簌地发起抖来。
小小的星玲扳着指头数那些小小的蜷缩的叶子,心里暗暗想:大概再过一周,这波叶子一掉完,学校就该放寒假了,等到新叶覆盖,新年便到了。新年一到,爸爸妈妈就在会在大年三十晚赶回来吃饭......念头刚刚闪过,爷爷的大嗓门在不远处响起:“星娃儿,你爸妈刚刚打电话来——他们还要赶一波工期,可能年十五才返来。”
他一边搓搓手嘀咕,“看来今年冬天冷人。”
星玲哈一口冷气,冷风像一排钢锯铁器细细密密地扯进喉咙里,她跺跺脚:“赶不及就赶不及,去年还不是这样!我不稀罕!我要去上学了!”眼前被团团升起的雾气糊住,她再不管爷爷的呼唤,抓过书包冲向了学校。
抬眼望去,漫山遍野的松柏绿得发黑,那棵梧桐树再高大,也渐渐变成了满目苍翠中唯一一抹小小的异色。
从星玲记事起,四季看到的就是这样常青的景色,周围的山不高却密,漫山遍野长满了松柏,祖祖辈辈居住的“松山村”因此得名。
松山村坐落在群山山脚,一条“映霞溪”蜿蜒而过,好像一个镶边的拱形大碗仰躺着,稳稳接住了这里土地蕴养的男女老幼。映霞溪是她来往学校的必经之路,溪流顺势往下,远远便出了村口的地标。
从小到大,星玲站上高高的田埂,隔着一条映霞溪,无数次目睹爸爸妈妈离开的身影,溪水波光粼粼地照在他们身上,恋恋不舍地牵扯出一段长长的影子。星玲的爷爷曾经感慨地说:“松山映霞——多美的名字,好山好水好养人,也留不住人哟。”望着那条潺潺流动的映霞溪,星玲难过地想:静静流淌的映霞溪,不知目送了多少远行的背影。
穿过映霞溪,再走过一块小树林,星玲来到了学校,远远听见教室内的吵嚷声,只见四年(2)班内炸成一团,其中她的同桌张航最激动:“哎哎哎,李老师给我改的作文得了一百分——”
星玲有些惊讶,她和张航邻家挨着,又是一起入的学,家里长辈来往多照应,彼此知根知底:张航平时学习成绩不太好,怎么会得一百分呢?
怀着这样的疑惑迎来了作文课,当李李师要求张航向全班朗读自己的满分作文时,张航迅速站起身来,那是一篇名为《母爱》的作文,他高高举起自己的作文,开始朗读起来:“我的妈妈是一个温柔的人,她带给我幸福的童年......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窝在妈妈怀里听故事,她用温柔的声音给我讲述古老的传说,她讲宽阔的田地,明亮的天空,还有流淌的映霞溪。映霞溪哺育了我们祖祖辈辈,妈妈则精心呵护了我......现在妈妈不在了,每当我想她的时候,我就会折一只小小的纸船。那些有趣的传说承载着妈妈对我的爱,而小船承载着我对妈妈的爱。”
念到这里,张航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最后是一声啜泣,他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班级里静默一片,教室内只回荡着张航的哭声,星玲听着听着,心里也渐渐难过起来,她想起了张航的妈妈早早病逝,现在他家里只有奶奶还陪着他,这个男孩很懂事,却又像一只小刺猬,早早地竖起了自己的防线。
有一次学校里一个男孩嘲笑他像小女生一样做手工折纸船,他跳上板凳就把对方骂了回去,现在一想,当时张航脸红脖子粗地争论,守护了他的纸船,也守护了他对妈妈的心意吧。
日子像永远向前的映霞溪,心无旁骛地流淌着。在小孩儿的叫喊声里,在喜气洋洋的红色里,大年三十到了。
放眼望去,家家门户上都挂上了灯笼,风一吹,门上的年画娃娃也笑着摇晃起来。很快到了晚上,年夜饭的香气随着袅袅升起的炊烟四散开来,鼻子轻轻一闻就知道哪家做了什么菜,星玲一边提着跨年用的鞭炮往回走的时候,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
路过王大妈家,闻一闻——哟,是糖醋鱼!王大妈的拿手好菜,松山村里独一份!就是好久没闻过这味儿了,王大妈平时都是一个人住,她儿子儿媳带着小孩去城里上学,一年见不上一两回,王大妈说自己一个人做条鱼浪费,平时也不琢磨。星玲顺着半掩的院门往里一瞧,王大妈来来回回忙活着,年夜菜摆满了整桌,正中就摆着糖醋鱼,一家老小围坐一圈,这才算“年年有鱼”嘞。
路过李伯伯家,再一闻——红烧肉的味道,这一定是李伯伯在招待他的老战友了,李伯伯年轻时当过炊事兵,红烧肉烧得肥而不腻,现在退休了,每年这个时候李伯伯就会和过来看望他的老朋友喝两杯,两人惺惺相惜,彼此总有说不完的话。
星玲走过一家又一家,想着房里大家的欢声笑语,心里涨涨的,又涌上来一股失落感。
不知不觉来到了张航家,他家门前也贴上了对联,院里张航的声音一阵一阵传出来,带着无奈:“奶奶,我说做饭放着我来就好,你偏要做,这下好,这么大一桌,怎么吃得完嘛。”
张航奶奶乐呵呵的:“过年嘛,吃饱吃好,来年更好。你现在还要长个子,多吃点,多吃点!”
星玲悄悄地走过,推开自己门跑了进去,爷爷正拿着手机讲话,转头看见星玲回来:“这娃,叫你买个鞭炮怎么这么久,”他又招招手,“快过来,你爸妈打电话了,他们赶不回来,就想打电话和你聊聊天,怕你生气嘞。”
星玲慢吞吞挪过去,听着爸妈疲惫但温和的声音:“乖女,你不要生爸妈的气,我们也没想到这种情况,本来,车票都早订好了嘛。没事,给你买了新年礼物,咱俩争取早点给你带回来,你看见了肯定喜欢。”
星玲低着头,她有些害羞地,小小声地答应下来。
正听着爸妈那边絮絮叨叨嘱咐她添衣保暖的琐事,忽然听到门外的敲击声,星玲忙把手机递给爷爷,她一边跑出去一边说:“你跟爸爸妈妈说,我去开门。”她打开一看是提着腊肉的张航,他穿着崭新的红色棉服,扭捏地站在门外:“这是我奶做的,她让我带给你们尝尝,”
他探头一看,“你,你爸妈还没回来?”
星玲只得说:“他们还有工期,今晚赶不回来。”
张航挠挠头,他忽然神神秘秘地凑上来:“我带你去看我折的会飞的船,可美!走!”他把腊肉往门上一挂,拉着星玲飞跑起来。
“哎——我看不到路。”
星玲攥着张航的衣袖,“我带了手电!”前面那抹身影照亮了路,却领着她往山上跑。
山间小路一往无前地向前铺开,树影幢幢,冷风呼啸,只有前面的小小身影像一只火红的狐狸,灵活的,快乐地,勇敢地劈开前方的路障,在墨色里张扬地展露自己的色彩。星玲努力昂着头,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映霞溪。
这条溪水,褪去了白天清澈流淌的温柔,褪去了被村庄依赖的姿态,自由自在地奔涌着。
在星玲眼里,映霞溪变成了一条波光粼粼的纯白缎带,伴随着她奔跑,这条缎带慢慢向风里飘动着,卷着俗世的烦恼,一路高高地飞起来,一直要飞过山巅,飞到月亮上,飞到银河去。
“我小的时候,我妈妈和我说,映霞溪原来叫慈母溪,是住在山那边的神女为了哺养住在山脚的凡人,特意变出来的!神女抖抖衣袖,她的腰带从天上飞下来,落到干涸的大地上就变成了溪水。后来一代又一代人换了又换,不知道为什么,这条小溪才改了名字!”
在张航讲故事的述说里,星玲看到了山尖的那棵梧桐树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她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一看,映霞溪还是高高地飞过山坡,转头绕走了。
张航从口袋里掏出牛皮纸折成的纸船,“我们就在这里把船放飞出去,跟着映霞溪!”他蹲下去,小心地吹了吹纸船,放进了溪水里。小船打着旋儿绕过枯黄的梧桐叶,绕过跳动的树影,远远地漂走了。
张航难得安静下来,他慢慢说:“映霞溪的故事是我最后一次听妈妈讲故事,那年冬天她就走了。”他抬手指了指映霞溪,“妈妈说,映霞溪的神女有许愿的能力,每年我都会折纸船,把船放到映霞溪里,就好像我想说的话可以被妈妈听见,她也知道我在想她了。映霞溪哺育着我们几代人,还是这样静静流淌着,神女一定是显灵的吧。”
星玲顺着张航的目光望去,那只纸船在漆黑的夜色里闪着莹润的白光,满载着一船心事,稳稳地漂在水面上,好像真的随着映霞溪飞起来了。
星玲坐在高高的梧桐树下,月光和星光静静地洒下来,大片光秃秃的枝干支棱着,大概明天就会生出新芽了......
迷迷糊糊里,星玲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想,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远归的爸爸妈妈,是不变的星空,是张航的小船,还是那条飞行的映霞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