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是农忙的季节,给庄稼锄草是我们家的头等大事。我曾经跟着我妈去锄草。那个时候我还小,身体刚刚长结实,能帮我妈提点铲子、头巾、馍馍啊这些小东西。天刚亮时,我妈就把我从被窝里赶起来,收拾好家当,提上水壶,向山上走去。
睡眼惺忪,我跟在妈妈的脚后头,眼睛半开半闭,两只手紧抓东西,踏着她走过的脚印,一路走,一直走。等到天上的星星都散去,天空渐渐白亮的时候,就走到了山脚下,这个时候我也醒了,看着山涧的溪水和绿草,眼前突然明亮了。
我妈妈走的快,我稍一贪玩,她就走老远,然后不时回过头喊我快点走,说我走得这么慢,等到了田里,都到晌午了,哪还有时间锄草?
一天的光阴飞快,有时候蹲在墙头打个盹儿就能过去,而多数农活要在上午完成大半,因为晌午一过,日头越照越烈,太阳照得人没有了一半的力气,干活也就越来越吃力,连农具都会被晒得发烫,它们也不愿意太阳底下干活。
这时候太阳刚刚出来,人身上照得暖洋洋时,我和我妈就到了目的地。我妈指给我,前面那两块就是咱们家的地。我仔细辨认,我家地的周边也全是地,是我爸爸的兄弟家的地。咱们几家不仅院子都盖在一处,连田都连在一块儿。
多少年了,我都认不出我家地的具体位置,但是我家的庄稼长得比别人家的高,绿,茁壮。
今天,就要把眼前这么大块地的草解决掉。这块大豆地里的种子前一个月就发芽了,大豆苗已经跟我的脚踝长得一样齐。我把拿的东西放在田埂,妈妈换上衣服,严严实实带上口罩,头巾,拿一把大铲子,再扔给我一把小铲子,在阳光明亮带着露水中,我们就开始了。
我的小铲子不灵活,也不听话。刚拔了几棵草,上面就沾满了土,显得沉甸甸的,到后来,越来越沉,我明显赶不上我妈的速度了,她像一架熟练的机器,把附近的草除了个遍。有时候我想,什么时候能继承我妈干活的诀窍和速度,我也能像她一样,迅速干完这些活。
有时候我也在想,今年把活干完了,粮食都存起来,明年后年都不用再干活,草也不会长了吧。想归想,后来的几年,我年年都跟着我妈来地里拔草除草收庄稼。
其实我妈根本就没指望我能干活,她说带上我是在这深山里有个伴,身边没个人她总担心害怕。我站起来,抖抖土,环忘四周,除了远处有个放牛的人影儿,周围的确没什么人,只有旁边树林被风吹得飒飒响,安静得可怕,如果身后走过来一头牛或者一个人,都不会察觉。
我妈已经把我扔远了,我只能看见她低伏的后背,她的右手快速翻动土地,左手也配合着右手,不用看,我也知道她的左手抓一把一把铲下来的草。
“妈,我要去树林里找找东西。”
我拿着小铲子,走出了田地。
“你要找什么?一会就回来!”
我也不知道找什么,我总觉得这山里土里就有东西正等着我去找它。
田地外面就有跟多乐趣了。我爬了一棵原以为能爬上去的树,捕了一只原以为能抓住的麻雀,挽起裤脚,淌一条原本以为能过去的溪流,后来我什么都没做成。当然,十多年之后,我也未能接手我妈会干的一切农活。
我移到山谷那里,里面长满了带刺儿的小树,它的叶子酸酸的,可以吃。吃是很单纯的行为,我一向认为我想吃的东西,它就能吃,不管它有毒没毒,味道好与不好,况且我已经替后来的人尝过了,就差给这些树叶命名了。
我往山谷走去,山谷的另一面,也就是阴面,立着一丛墓碑,要不是谷底这条河挡住,我倒愿意去辨识一下墓碑上的字,也许是我们村的呢。里面躺着的人,或许我不认识他 ,但他会认识我,他会说出我的名字,知道我住在哪个村,是村头的谁谁谁家的孩子。
河边有块又大又平整的石头,我兴奋地躺上去,河流哗啦哗啦的声音在耳畔响,还有虫子的叫声和庄稼生长的声音,加剧了我的累和睡意。把草帽盖脸上,挡住阳光,眼皮子慢慢合上,草帽小小缝隙中能看见天空的蓝,慢慢地,我就睡着了。
这条山谷可能没想到突然会有个小人儿躺它怀抱,足足睡了几个时辰。虫子碰到我的身体,会不会觉得遇到了庞然大物而惊恐?我亲密地接触了那块石头,我的脸庞,我的口水和我的全身,它应该记得我的模样,正如我也忘不了它。
我惊醒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我。原来是我妈,她站在山顶向下望,我赶紧应答了一声,往山上奔去。
妈没有怪我,我俩坐在地里,取开包袱,拿出馍馍和开水,吃了两口。这时候我浑身有劲了。地里的草已经差不多被我妈锄完了,留下了大豆苗厚厚的叶片在微风中摇摆。
终于等到晚上回家了,我迫不及待,催促我妈快点走。下山的时候既轻松又容易,只见太阳西斜,照得大地一片通红,我看着我妈脸上的汗珠和泥土混合着从两边脸颊流下来,也泛着光,晚风吹起,头巾飘飘。
走到半路上,还遇到了同样来拔草的几个妇女,她们说说笑笑,唱起了青海花儿。鸟儿不叫了,溪水停流,微风停驻,一时间只剩下她们的歌声。响遍了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