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眼下正是春寒料峭之時,正午的陽光明亮卻沒有溫度。黃桷樹開始落葉了,一片金黃,搖曳幾番,便施施然地飛落去。柳樹發了纖細的芽,隨風浮動著想裊裊升起的綠煙。其他的樹,不必说,仍是自顧自地葳蕤的砺,四季如此。
九烈散步有些累了。也不知是缺乏鍛鍊還是快到午睡時間的緣故。過了鎖涼橋,小山上一片挺拔纖細的楠木,樹陰婆娑,日光將葉脈紋路也映得熠熠生輝。那好,便去小山上的臥雲亭上小坐一番。
臥雲亭本命不叫臥雲亭,鎖涼橋本名也不叫鎖涼橋。至於小山,咳,也只是只公園裡挖河道從安江引水時堆起來的土堆。現在河道裡的水被截住了,成了死水,待過了清明,九烈準備扔幾節藕進去。
「蜀地毓秀,江水溫潤。」以前曾有人這樣稱讚過安江。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九烈眼裏的安江只是一條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河流。
直至某個夏日,在一天當中最為炎熱的時候,安江卻升起了水霧。九烈怔在江邊,凝視著被吞沒入白霧中的迎暉廊橋的盡頭,有什麼東西在心中一下氤氳開來。她抬起手,霧濃郁到可以觸摸似的。一呼一吸之間有河風的涼意,而那玉綠色的水面也變得隱隱約約了。九烈在迎暉橋上走了一個來回,橋上有許多人,似乎整個公園的人都循著霧聚集到了安江邊上。她下了廊橋,向小山顶上的涼亭走去。霧氣似乎沁進了公園的每個角落,以致於她在登那石階'山道'時,如同在雲中穿行一般,莫名地腳步就輕盈起來。抵達涼亭,空無一人,霧氣也稀薄了許多。亭子是粗陋的仿古建築,椅子只是一圈嵌了亭柱的水泥,帶些許弧度。九烈便坐下來,側倚著柱子,遠望山下一片虛無縹緲。薄雲浮在她腳下,隨發徐徐流動。於是思緒便飄散開來。
那日她在亭中坐了许久,直至霧氣尽散,從縹緲的群山之巔又跌回了凡塵中有小土堆。九烈從亭中一躍而下,'臥雲'二字從腦海裏划過自此她便稱那亭之為'臥雲亭'。聞訊了母親,'是個好名字'母親大人笑著答。可是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久到有時九烈也會懷疑那個奇遇是否是夢境的一部分。進來她很少去臥雲亭,甚至連在江邊閒逛的時間也沒有了。
今天,難得有餘閒。
她沿著日光斑駁的石階向上走去。彎曲延伸向山頂臥雲亭的石道左右各有一條,在將近登頂的地方匯合。微微下起了下山風,九烈攬了攬翻飛的碎髮,抬頭向臥雲亭望去。興許是角度的原因,在蒼白的天空下,构木盤虬臥龍的枯枝凝固在那裏。如同國畫裏遒勁有力的落筆。将奔未突,就是这般震人心魄的气势。而这样一幅巨大的畫將整個亭子圍繞起來。九烈拾階而上,眼前的亭柱與亭簷作畫框,一隻白鷺的遠影悠然地從畫中飛過。九烈兀地怔住了。
畫裡有一個少年。他頭戴著黑色的髮冠,髮簪是暗金色的。身著玉綠色裾,外披金龍紋刺繡玄色鶴裳。他背靠亭柱,腳蹺到了椅子上,一只手自然垂下,衣袖在地上鋪開。他正遠眺安江,果然還是勿要擾了別人的清靜罷。九烈轉身準備到山腳下的柏灌亭去。
'你覺得安江怎麼樣?'十分疲憊的聲音傳來。九烈聞聲回過頭,那骨貌淑清的少年微微蹙著眉,像是在忍耐著什麼。九烈向安江望去,現在還是初春,上游的水垻還未放水,河水很淺,如同從亂石堆邊潺潺流過的小溪,沒有㓎在水中的水草,死氣沈沈地趴在石頭上,像一塊塊墨綠色的痂。左右兩岸用水泥砌成的河道護著這條小溪更顯突兀。
九烈低聲嘆氣 '安江啊⋯⋯本來能更好看一些的。'
少年垂下眼簾,眉頭緊鎖 '的確。'他轉過頭去,遠處的白鷺撲扇著躍入早已乾枯的芦苇丛,似乎是不愿交谈的样子。九烈便识趣地离开了。
天气暖和起来,安江的水位也渐渐上升了。她从旧水堰跃下时能够激出一大片白镶边的水浪来,若略去她的轰响,到像是一匹无尽的绿綢在這裡繡上流動的素白花紋。這花紋是不能久看的,且不說撫面的河風誘人駐足,那濺起的白浪,萬千變化,看不倦的,常使人渐生枯槁赴淵之意。
就在一個這樣溫暖的黃昏,九烈學完了琴從公園中穿過。差不多是該用夜飯的時候了,不得不抄近路回家。她遲疑了一瞬還是決定從小山後面的芭蕉林中穿過。九烈小時侯聽母親說過的芭蕉樹⋯嗯?怎樣?記不清了。總之不吉利。她又想起綠天庵的懷素,對自己的遲疑又有幾分訕然。
'小姑娘。'溫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又一聲'小姑娘。'
九烈不由自主地抬頭看去,一大片蕉葉上映出了一張蒼白的人臉。九烈挑了挑眉毛,不是因為嚇怔住了,而是趴在蕉葉上那個女子的姿勢太過奇特。或許是為了保持平衡罷。九烈一邊忍笑一邊暗暗腹誹。
'葉子居然沒有壓斷,好厲害。'
'誒,你看得見我嗎?'
四下草叢被風撓得'沙沙'地低笑。九烈沒有言語,於是這笑聲更顯清晰。背上隐隐地沁出汗來,縱使像九烈這樣神經大條的人此時也意識到這一點了:看見了不應該看見的東西。她將懷裡的琴抱得更緊了一點,一會逃起來不要摔倒才是。
'真是奇怪,你叫什麼名字?'那女子從蕉葉上躍下,深紅色的中單很長,長到幾乎難以行走的地步,白色直裾缺剪裁地恰到好处,刚及脚踝。这时候绝不该回答的吧。
九烈也沒想要回答,可名字就這樣脫口而出'名九烈,無字。'
'你好大的膽子!'女子頩然大怒,精緻的五官擰在一起,露出了殺伐之氣。九烈張惶地又後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