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角的管理员,兼生活委员,这是刚刚成为高中生的我的身份。因此,也要比他人提早一些来到教室,把图书角、塞满杂物的柜子整理得有个样子,即便不久后又重回原型。不过,这没什么,秩序规则有它的美,凌乱着,也透露出少年们的活力。而另外让我觉得十分神秘和有趣的,是与图书角每日的对视,在其中最右边的一本书,它像一个眼睛,在我整理时就望着我,静静的。
打开窗户,舒爽的风吹进沉闷的教室。挂在黑板顶的钟,指针正至七点零五分。
“嗨喽!”
“早上好!”
我的同桌X总是如此准时。
她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反正我以前没有遇见过。
在中国,在学校,统一的着装,统一的作息,学生们粗略望过去,大抵像是流水线上的产品——并无差异。也许我说我见了很多同学,其实可以挤压成两三个吧。
所以为什么,在认识了她后会感到一种惊讶,并且这种印象在心里久久驻留,不曾离去?因为她是书里所描写的人物,很难亲眼见到的,我想,和拥有顽强意志那些斗士们一样。
剪有一头清爽的短发,在炎热的夏天就方便许多,她总是把头埋得很低,背微微弓着,用笔唰唰地记写着什么,和刚入学时很像,因此我也常回忆起几月前如绷紧之弦的她。
学习,学习,学习,每次走近教室看到她时,就是这两个字。好像没有外力,那么她能像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是不是世界上存在永动机,并不需要发明?怀着一种好奇又佩服的心情,终于在晚自习前和x搭上了话,那个时候教室还很安静,大家都很安静,而她并不需要去吃饭,只把手往椅后储物箱一伸,便会摸出个面包或者饼干,一边盯着课本一边吃着。
“你晚餐就吃这个吗?”我扫过她正看着的笔记——精致而详全。
“啊,对,我把一周的晚餐提前买好了,可以省时间。”大概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有点没反应过来,先是对视愣了一会,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哇……”我除了这一个字,也说不出什么了,而心里对x的印象又有所变化。
还是觉得x很厉害,在对待学习上面,拥有着不输于所有人的认真与重视,同时,我也感到在这学习背后隐藏的一个可爱的人。笑容,让人如沐春风,让人心情舒畅,而如果是x露出的,略带腼腆的微笑,便会觉得她从书中跳出来了,由使我仰望的与天齐高的程度,到没比我高太多了。若亲近感渐生,那么胆量也会变大。所以,放学后她正准备咬上第一口面包时,她旁边的座位就会冒出一个人,和她谈天谈地,东扯西扯,当然时间止于x咬下最后一口面包时。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x,虽然不至于君子之淡,但的确较通常朋友相处时间要少,间间断断的。在被学业切割的时间线中,学生们情绪的宣泄或是爆发,往往也在这小小网格里,超过了、越过了便显得乱了套。大课间的二十分钟,似乎正提供了一个学生从压抑到释放的时间段。
X正是这样,而我恰好是见证者。
那时正临近第二次月考,也是在晚自习前,x在和班主任说着什么,眉头一直皱着,双手也就互相握着,手指扭动,显得浮躁。等到她们的聊天结束,x并未回座位,而是朝我们窗对面的那条廊道走去,因为我座位正离窗近,所以可以看到她去到对面廊道,又忽然消失了。
可能是直觉,白色的夏季校服使x像一只蝶,飘忽飞远,不见踪迹。而这让人不安,所以我穿过短又折的走廊,看着她缩在角落,头埋得很低,像个蛹一般,那一双白白的手臂就是构筑的茧丝。
迈着轻轻的步子,我慢慢靠近x,并没有被发觉。
“你看,”我也和她一样蹲着,从口袋里扯出来一团皱纸。然后小心的对折,以两个连接的半圆轮廓撕开,大小和小拇指差不多,因而不仔细观察,只能说是纸屑罢了。但其实我想制作的是一只蝴蝶,虽没有核舟记所载的手艺人之才,但我却十分相信,这是一只独特的蝶。
X不解,红通通的眼在纸与我之间来回停留。
我把那撕下来的小纸片,举起来,松开手,任它自由飘落着,在空中打着旋,如果仔细观察,还能看到细小发亮的微尘围绕其旁,快要触地时,却被用两手合起来的手掌接住了。X盯着它,没有说话。
“你知道这只蝴蝶的名字吗?它叫x,和你挺有缘吧。”
“你移动了手,方才接住它,它这样洁白,或许不曾想落满灰尘。”
“是吗,假如我不接住,也无所谓吧,反正是纸……”
“选择权在你,问问你自己,就这么简单。”
X站起来,双手保持着接住那纸的姿势,朝手中轻轻吹了一口气,那纸便离开了温暖的手掌,投入了天空的怀抱。她伫立了良久,追寻着纸蝶所飞行的轨迹,直至消失不见。而此时,她的嘴角重新漾起微笑,和之前一样。
“那就让它继续飞吧,看它能到哪去。”
以蓝色之空为背景,以眼前人为主体,构成了一幅风景画。而我不知怎的,脑海突然浮现一句话——“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你和它更像了,我总觉得。”
“如果手艺人技艺更加精进一些的话,也许我的良心会同意。”
我给了她肩上一锤,以表明我的态度。之后我们便嘻嘻哈哈走完了短短的长廊,因为晚自习的铃声正催促着作业繁多的高中生。等到公布月考成绩的那天,我看见x的名字排在了红红的光荣榜前列,稳稳当当。
在日复一日的学习生活中,也藏着意想不到的离别,当某天我的一位好友因为身体的原因,突然休学时,除了拥抱她,说明年再见外,也只得无语,感到有些恍惚,而这一时,则引出了另一位像是书中里的人物,这里暂且称作c吧。
神明,c就像神明。就如同金子总会发光一样,神明的光芒即便只在某个小小角落,它也不用担心一心朝圣的信者会迷失方向。
不论这个比喻是否准确,我姑且是这样认为的。这样的想法也是托福于那位休学的朋友,在各种巧合之下,我第一次读到了c的文章,也通过底下的评论知晓了有关c的为人——温柔、礼貌、有涵养,喜爱日式的哀美……即便把c的文章看过许多遍,想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c,却还是止步了:完美的形象让人喜爱,也让人敬畏。和x,至少每天见得到,是同学,而c则是神秘的,什么都未知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这点心理障碍仍旧是被c的一篇文章所击破。就像我第一次遇到x是在夏天时,那篇文章也是发在夏天。刷刷刷,刷刷刷,满脑子就是卫生委员念着的这句话,因为我加入了周五大扫除的刷地大队,因此便被卫生委员抓去清洁楼梯间的地,x也是,因此我也就没有那么难受了,也可以快乐劳动了。
进程到一半,正是一场胶着战,握着刷柄的手早已酸痛,在甩甩手的空档,x一脸兴奋走过来对我说c更新了,因为拜托了x帮忙关注c的文章,所以她也知道了c。听到消息,仿佛全身被冲刷一遍,血液又活了起来,赶忙问标题是什么?x不确定地说是蝶令。然后直到坐上公交车之前,我一直都满心期待猜想标题背后的故事。
等到有了空位后,把书包抱在怀里,就立马打开了c的文,标题是蝶々,发现好像不是令字。但是我并未把它当作一个非得弄懂的东西,就继续读下去了。
手机右上角的时间数字一直在变化,时间一直在流逝,我的手指随着我阅读的进度而划过屏幕。一点点地,我感到脸上开始发热,手心却冒着冷汗,脑袋似乎超负荷运转着,一边在接收从视觉传来的讯息,一边又罢工似的只顾情绪化地嘶吼着,分裂出了痛苦、惊讶、以及交杂着的被抑制住的狂喜。黑字背后是发光的白色背景,它现在好像蜕变成了千万蝴蝶,向我扑过来,将我团团包裹住,使我闻到沾染过的花香,也使我闷得透不过气来。
当时,唯一能做的事,剩下努力让手不至于停下动作,让眼睛不至于看不清字迹。
怎么下了车,走路回到家,完全不记得,瘫在床上,凉凉的竹席接触到皮肤,可以安抚人焦躁的心,白色的天花板没有刺眼的光,容易长时间盯着而走神,我亲自试过,就像现在如此,思绪突然跳转到很久被遗忘的事了。
“爸爸,为什么我会喜欢这一段啊?”
还是小学的我指着语文课本上的一段问道,记得内容是在描写一种伟大的东西。心虚,渴望得到一个内心希冀的答案,是我的心境。从小就对于看起来华丽的东西抱有复杂的情感,总是在纠结我该有什么样的态度,才算是正确的呢?说喜欢,“华而不实”、“花里胡哨”的词语,父母老师的脸老是出来搅坏我的兴致,现在不过是到了课文的领域。丰富、华丽的词语,多种修辞、排比的句式,种种因素汇集在一起,深深吸引了我,读过去,好像就又一股气势席卷而来,显得恢弘大气——全是后话,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所以我怕,我怕说了之后,会被批评说你这个人不稳重,不踏实,只看表面的东西。结果我的爸爸没有回答我——他专注于看电视,脸上还挂着笑容,大概是应付一下小孩子的表情。没有结局也是好结局,我抱着侥幸心理连忙关上了语文书。
像播放电影一样,旧日哗哗地闪过去,又回到了现在,回到了《蝶々》,两位互相心许的主人公,似梦似幻“蝶蝶坠落”的爱意,庭院的猫叫声……在短暂抛却了思考后,自己离心的距离好像近了些,我听见它只是说了一个字:美。
的确是这样,我不能不同意,谁可以说蝴蝶的美丽没有价值呢。
先前的窒息感渐渐消散,白色的天花板也没有变成密密麻麻的蝴蝶,一种完全的释然感几乎使我打起瞌睡,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若有机会,一定要走到小学的我面前,把语文书重新打开,让那个我好好看看,从中将会飞出的蝶,它是由人类的情感与思维凝结而成的宝物,它的生长需要空间,而不是封闭。
日落到黑夜,我就这样睡着了,直到家人叫醒了我。草草洗漱完,我重新打开c的文章,反复读了好多遍,好像在一座花园当中,有一只善意的蝶,引导着迷路之人寻找着什么。
对于蝴蝶,什么是最吸引它的?——花朵,万紫千红。
对于一只蝴蝶,什么是最吸引它的?——花朵,万紫千红的其中之一。
我跟随它,来到一处花丛:冷暖色交融,有滴滴雨水落在花叶上,但仍显得温暖。它落在一朵花前,停了下来,于是我也学着它,在群花中伫立,仔细观察着每一朵精致的花,不时凑近触摸它的芳香,有刺痛,有欢喜,有哀愁,世上没有完整的两片树叶,花朵也如此,但它们演奏出的旋律又是如此和谐,令人陶醉。这个时候,我的心又开始说话了,它催我再接近一些,不光是睁开眼睛去看,用鼻子去闻。
“放开一些。”
文字组合起来所给予人的感觉,很奇怪,但是你一看到写作的人,又觉得不奇怪了,因为有什么样的蝶,就有什么样的花。有胸怀天下的伟人,创作出磅礴激昂的作品,有心思细腻的诗人,创作出精巧含蓄的作品。我因为是我,所以才会喜欢好看的文字,喜欢激动人心的气势。
等过这一阵神游,手机备忘录上记录的感想已经早跑到评论处了——这也是心催着我去做的,实际上我还是很惶恐,害怕又看到爸爸的那张笑脸,会不会因为幼稚的发言被嘲笑?会不会因为喜欢漂亮的文字被说教?
手又开始冒冷汗,脑子里只有一团糟的毛线团在不断膨胀,随着时钟指针的滴答移动。
“叮——”
手机屏幕亮起来了,上面有一排提示文字:
“c回复了你的评论。”
比我想的要好很多,c至少愿意回复了,不管如何我都非常感谢她,感谢她的人与文字。
以同样多的篇幅来对待一个个小小的读者,只能以“受宠若惊”来形容,即便没有见过c的人,她的温柔也以笑的形式传达了。之后我和c也成为了朋友,尽管有时我还是把她当成神仙一样的存在,和x一样,是半进于书半出于书的人物。
幼时养过蚕,过后等它们化茧成蝶,便把它们收聚一起,电梯一上一下,联系的切断是如此简单,就如同曾经建立的简单一样。回想当时,觉得好像轮回,又好想笑那个时候懒惰的我。现在,再次“简单”建立了联系,那么它的结局呢?蚕丝不像蜘蛛丝,它不是为了捕猎而生,它是为了美丽而生,为了世界的美丽而生,所以才有这来得巧合又必然的联系。
高中剩下的两年,我沉浸在某种难以言说的世界之中,x在,c也在,只不过是以蝶的形式存在。在这由镜面组成的世界,能见到好多自己,因为每往前一步,一切都在变化。红橙黄绿青蓝紫,是彩虹的颜色;白色,是我们最初的颜色,只在各种角度下会突然发现藏匿起来的不一样的色彩,这种现象,越是到后面越是清晰起来。我原是个近视眼,因此有仿佛自己的视力得到恢复般的错觉,x,c却反对说这不是错觉。不管怎样,这种感觉很好,好到能让我熬到开始清空书桌的时日。
三年图书角的管理,积淀了许多情感,埋在图书、柜子角落里,等我准备告别它们时,我又见到了那本眼睛般的书,它似乎更厚些,依旧庄重,仍旧望着我,静静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被时间的渡船送到了大学,它依临着绿山,学生们从窗外望去留下一片生机盎然。而在课堂上,老师正讲到诗词,我习惯坐在教室边上,余光瞥见扑闪的小不点——是蝴蝶。身后一花还在轻轻招手,它已向另一花丛中飞去了。
很可爱。
追忆起高中,我希望着,不论是白蝶,还是彩蝶,都能继续飞,贪心一些也可以。即便隐没的花尚未寻见,那路途上遇到的也一样有很多,一切都会继续,生与死共依存,自然中万物更替,属于万物的发现道路,不会停止。这是蝶会喜欢的,我也很喜欢。所以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园中,我们都选择了其中无数分之一的某条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