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从24岁时对自己的容貌有了自信。那年毕业找工作她误打误撞进了一家小小的美国公司，上班没几天就发现上海的八月骄阳里很多女同事都不打伞，也没有其他任何遮阳的累赘物。观察了几天，她明白了这里占主导的是外国人的审美，肤色以所谓小麦色为上佳。那一类平脸细眼的典型亚洲女孩在这里颇受青睐，眼角要是再略微上吊，简直就可称为绝色了。一般中国人堆里眼里皮肤白白大眼睛的漂亮女孩子，到了外企反而要失落，只能忿忿不平地看着昔日平庸的麻雀们飞上枝头做凤凰。

艾米丽倒是还一直打着伞，因为皮肤敏感，晒了太阳就发红蜕皮。不过，中午一堆人出去吃饭，号称全公司最帅的大卫建议她说晒晒更健康美丽时，艾米丽却回他:“我才不要晒黑。”显然不是真话，语气里且又带了一丝漂亮女孩子的骄纵任性，话说出口来，倒叫她自己也有点吃惊。她就是从那个时候意识到自己开始滋长的自信的。

那天下午她于是就有点恍惚。手头报告时间不紧，她就把桌子右前侧笔记本电脑另接的一个电脑屏幕关掉，拿它做镜子，不动声色地左右顾盼着。她经常以屏幕为镜，因为会显得皮肤特别的光洁平整；有这样的皮肤映衬，她的五官细细看来就很有一些韵味。单眼皮，内眼角的上眼皮盖过下眼皮，形成明显的“蒙古褶”。眉毛和眼睛一样，也是细细长长的，眼角眉角都有那么一丁点斜飞入鬓的意思。鼻子是一个和谐的存在，说不上什么特色。嘴巴小小的，然而两片唇却饱满。她从网上搜出欧美人喜欢的那一类亚裔女星的照片来对照，发现自己的五官真真正正符合这一群体的特质，美中不足的只是脸型——她的脸短了些，而那群明星一般是长脸。但是无论怎样，她都知道在这个由三成美国人（包括ABC），五成中国人(包括海归)以及一小撮英国人、南非人组成的小小社会中，自己的姿色由中等大大提升了一阶，达到了中上，甚至还要更高。

艾米丽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以敷衍工作为代价，对自己作了一番仔细观察并进行了科学比对研究，得出了以上的理性结论。然而心里终究还是疑疑惑惑。她从来没被人夸过长得好，自小家里又穷穿不出体面衣服，于是只好把好强的一面都倾注在学习上，对外表一半是自卑一半是麻木不关注。现在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变美”了，可是一张脸其实和从前并无二致，到底还是有点底气不足。

直到有一天，事情起了一点本质的变化。那天开会，大卫说着他手头的报告进展。他是浅金色的头发和眉毛，眼眸的颜色也极淡，皮肤又那么白，没一点雀斑。艾米丽注视着他，突然像是得了“雪盲症”一样，眼睛在他的一片浅淡中聚不了焦，有点晕乎。只得把视线移开，落到旁边的深棕色头发大络腮胡的克里斯脸上，这才觉得舒服了些。等她再看回大卫，大卫却也正向她看来，是那种深深的一看，眼神跟着亮了一下，嘴角微微翘起。艾米丽心中如电光火石醍醐灌顶，瞬间明白了什么叫眉目传情——这是她在过去的23年里不曾体验过的。她心如鹿撞，好半天才稳下来，没有勇气再看他，低着头直到开会结束。

那天下了班她就去逛了逛附近一条街上的几家衣服小店。挑了两条略微突破她朴素风格的裙子，试上身，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于是毫不犹豫地买了。大卫的眼神时不时地浮现，她在心里揣度着，惶惑着，可是又觉得那切切实实的一眼，不可能是她自作多情——这么多年她把自己几乎都闭塞成了绝缘体，从不自作多情。也许是喝了咖啡的缘故吧，坐地铁回住处的时候，她感到全身渐渐被一种愉悦贯穿，肩膀向后打开，下巴也扬了起来。

后来艾米丽就喜欢上了逛这种路边的小店，衣服风格多样，品质也不错……手里有一点工资，进了店里就不再卑卑怯怯。她喜欢那种大大方方挑衣服、试衣服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她渐渐摸出了适合自己的路子。学生时代偏运动休闲的风格与她根本不相宜，那是白富美们的专利，她这样乡土的样貌，用时尚精致的韩版白领装一衬托，反而很能表露几分典丽文气。就好像洋妞们穿旗袍效果往往惊艳，同一个道理。艾米丽将这番心得说给几个同样乡土的同事听，大家一致折服。

去食品间倒水要经过大卫的座位，艾米丽于是以日益精进的形象在大卫面前呈现着。每次她都用新习得的端庄傲挺的女神姿态走着，当作仪式一样严格遵循，朝三暮四——上午走三次，下午四次。然而除此以外，她的满腔情意就全无施展之处了。她完全不懂得该如何运用女人的种种手段，以稍微进取的姿态来发展、利用男人对她的好感。

大卫的好感却是越来越明显，渐渐地引得众人议论纷纷起来，几个与艾米丽合得来的同事也开始时常打趣她。艾米丽头一次和几个老外同事去酒吧，乐队的演奏令她不仅震耳欲聋连心脏也跟着颤。大卫就坐在她身边，看她只点了一杯苹果汁，就把手中的酒杯递过来叫她尝一口，她尝了一口。从桌对面远远地伸来一只手要接她的酒杯，却被大卫一把夺回。艾米丽有点诧异，望向手的主人，原来是妙妙。

妙妙和艾米丽不同，她是中国人外国人都认可的美女，因为她既不迁就东方审美，也不迁就西方审美，完全照着猫的样子来出落。短小的圆脸，尖下颌，滴溜溜杏仁眼，深长而标致的蒙古褶好像猫的两道眼线，细双眼皮，眉毛是淡的，山根是平的，耳朵是尖的，一股子精灵气。肤色偏黑，然而毫无瑕疵，闪着光泽，是中国人赞叹的“黑里俏”。她不接外企的地气，不用英文名，通行的就是自己的本名“妙妙”——名字也跟猫一样。

如果将外企人群以男女和中外为轴划分为四个区间，可以看到妙妙的交际人群集中在一个区间内：外国男人。要是再进一步探求下去，发现还暗含着一个不很严格的标准，就是已婚未婚。以大卫为代表的一群单身异国男士是妙妙这只猫眼中的最佳猎物，猎物们虽说都狡猾异常，至今她还未捕定一只，但她的地盘意识却十分强烈，绝不容许他猫染爪。她一直与年轻的中层克里斯打得火热，两人常在克里斯的透明小隔间里讨论报告进展，一讨论就是几个小时，从外面看来着实深情缱绻。最近她又把新来的IT，一个英国来的憨憨的小伙子收拾得妥妥帖帖，一下了班两人就腻在一起，吃饭，喝酒，逛街。她喜欢充满爱怜地揉着异国男士的头发，叫他们“Puppy”。吃饭挨在一起，走路抱着他们的膀子。

艾米丽毕业找工作历经了种种挫折，能被这家美国公司以慷慨的薪水招募进来实属有幸。因此抱定了主意埋头干活，有纷争避着，有委屈咽着。妙妙算是她的上司，又整天张牙舞爪的，艾米丽更是着意放低，小心求全，但求不引起她关注，放她顺利领到每个月的薪水就阿弥陀佛。签了工作之后她回了一趟东北的家，爸妈想在年前翻新屋顶，再把猪圈、鸡栏都加固一下，这一切，都指望在她半年的薪水里。

但是天不遂她愿，她感觉到妙妙的敌意正绵绵不绝地渗透过来。艾米丽很快就知道，这个看起来天真热烈、任性活泼的女人，其实心眼多得堪比活性炭。或者说，她的一派天真恰恰靠的是满腹机谋来成就。妙妙踩艾米丽踩得不留痕迹，略知情的人都感到不对劲，可任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艾米丽有苦难言，实在抑郁。

某天下了班，大卫叫了艾米丽一起吃饭。艾米丽想要表现得轻松随意些，可止不住自己的遐想翩翩，脸一直有些红。起先大卫散漫地聊着海有哪几处不错的日式料理，不知何时话题转换了，大卫说道：“妙妙要晋升了。”

“哦？这么快。”

“克里斯极力推荐她。以后她就直接向老板报告工作了。”

“嗯……”艾米丽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对你不很友好……”

对于展开这个话题，两人似乎都觉得有一些尴尬和为难。艾米丽想到了另一个话头：“妙妙说你喜欢一个前同事，人家都跳槽很久了还念念不忘呢。”

“没有啊！她说是谁呢？”

“一个叫什么蜜儿的中国女孩。”

“哦，蜜儿！我只说过蜜儿的眼睛很美。没有说过喜欢她。”

“什么样的眼睛？”

大卫眯起眼看艾米丽，用很客观的语气说：“和你的属于一种类型。”停顿了一下，声音突然放低，变得款款温柔：“但你的眼睛更美。”

艾米丽怔住了，觉得惊心动魄。她知道大卫眼神里闪烁的，语气里徘徊的，是真正的叹赏。倒不是因为她曾经受过虚情假意的阿谀所以分辨得出来，而是她对男人望向美丽异性的眼神从来就有留意。没料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也能够享有这样的眼神。

巨大的喜悦排山倒海而来，艾米丽觉得自己土崩瓦解了。好像一颗具有巨大生命力的种子深埋在心中多年，想要挣扎着破土而出，可是从未得到过浇灌。大卫给了它最初最珍贵的涓滴。

艾米丽在美女的世界中登堂入室了。几个月的历练，她对服饰的挑选搭配已经游刃有余。她走路的姿态已全然转变为女神式，再用不着刻意纠正。她说话，她的一颦一笑，她待人接物，都和以前有了不一样的意味。艾米丽陶醉了。她也感慨，原来一个女孩子如何与外界互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的外表。原来她心中对美丽的渴求是这样的执着和深沉，这么多年来的压抑，只会让一朝的萌动更为剧烈。她如今能够理解那些斥巨资冒巨大风险整容的女人们，也可以想见整容成功后她们心理、生活的翻天覆地变化。她庆幸自己不需手术刀，只需一轮笔试一轮面试就实现了这一变化。

艾米丽也坠入情网了。一个有着雕塑般精致五官与完美身材的西洋男子是太适宜于撩拨情窦晚开的东方少女心了。更何况艾米丽对他的情愫中还夹杂着投桃报李的感激。除却工作，艾米丽的脑子里只有两件事：打扮自己和取悦大卫。而打扮自己也是为了取悦大卫。

艾米丽的人生突如其来地迎来了高潮。一份高薪的外企工作，一帧时尚的美丽容貌，一个帅气的异国恋人。大卫热烈地吻着她，一手抚摸她光滑紧就的乳，一手滑下她的腰际。他喘息着，她感觉得出他的迷狂。愈是在这样的缠绵时刻里，艾米丽的思维就愈发清醒，大脑里有一种冰冰凉凉的感觉。闭上眼，又觉得一切都在飞升，飞升……

黑夜里她披着毯子坐定在床角，四周还浮动着大卫留下的香水气息。一切都充盈之时，幼年时的匮乏却又逼真地显现在她的脑海里。家乡的那个小村子离得她有万水千山之远，她如同人类进化一般一路迢递走来，却又不时回望，难以置信。她觉得一切都有点好得过头了。

艾米丽心中的隐忧很快就被证实。周二例会上，老板突然宣布将艾米丽调到另外一个组，不再在妙妙手下工作。事出蹊跷，众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中午吃饭时只得安慰艾米丽：新的组长诺拉是美国人，与中国人之间不存在竞争，只要干活卖力，一定相处顺利。大家并不提到妙妙。只有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实习生抱了一句不平，她开玩笑地说道：“我怎么觉得妙妙像马夫人。”

没有人接话，艾米丽朝她笑了笑以示会意。她知道她说的是《天龙八部》里的阴骘的马夫人。艾米丽不知道将有什么等待着她，一阵寒意爬上脊背。

诺拉这一组最近在为一个集团旗下的几个奢侈品牌做市场调查，时间紧，任务重。组里所有的中国人前期要做的是消费者电话访问。艾米丽中途加入，公司积累的奢侈品消费人群已经被发掘殆尽，按照惯例，艾米丽需要在自己的“交际圈”中搜罗合适的访问对象。这令艾米丽异常为难。她的交际圈？黑土地上劳作，一向只关心粮食和蔬菜，这两年才有人养海参发了小财的东北农人，这是亲戚；在特色影院的点播间看文艺片，以30元每人的价格做一回上海小资，这是分住于两个寝室的8名同班女生。访问涉及个人信息，不熟识的人难以进行。艾米丽心中推磨似的想了一圈，想不到任何用得起这几个品牌的熟人。再推了一圈，终于想到大二暑假在一家画报实习，有两个开着好车上班的女编辑。她们对她不错，曾经送了些护肤品的小样给她。可惜她那时年纪小，不懂与人结交，电话都不曾记下，打去报社，两人竟都已离职了。

没等艾米丽焦躁，诺拉已经焦躁起来了。这个小个子的外国女人抗压能力极弱，组里事务一旦进展不顺，就会气势汹汹，对上对下皆能发火，有几回甚至把客户都得罪了。她看艾米丽半天没有一通有效电话，忍耐不住，终于上前指责于她：

“艾米丽，你，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

“你要知道，这不是什么顶级奢侈品，艾米丽。中产阶级可以消费得起。”

“中产阶级……”艾米丽不清楚她说的是中国还是美国。

“你的中国同事们，他们不一定来自显赫家庭，但他们都能在交际圈里找到合适的人选。一个具备了基本社会能力的人，不可能找不到……”

艾米丽调用脑中的一切英文词汇与句法向她解释。然而，一个硕士论文写的是中国，又在上海住了三年的美国人，她的自负与闭塞，非艾米丽的几句辩解所能击破。

“基本社会能力……”她猛然想起之前有一次写初期报告，她搞混了两个相似品牌，解释说自己不太了解这一类品牌，被妙妙嫌弃“怎么连基本的社会能力都没有……”但当时客户只要求作媒体信息搜索，艾米丽的敏捷和勤快足可以弥补短处，最终报告出手未遭人挑剔。而如今，妙妙借着诺拉，终于令艾米丽的短处淋漓尽致地展示在了众人之前。艾米丽这才知晓妙妙的居心。

她想起刚入职时另一个中层杰森说过，外国人有时专断，说不通问题时可以找他。杰森是中层里唯一的中国人。她当机立断，去敲杰森的门。叙述完事情，艾米丽说：“我想诺拉也许不太能够了解这种情况，可不可以和她商量给我别的任务，比如汇总信息，做一些统计和表格？”

艾米丽开口之时已经觉察到杰森神色有异，待到提完建议，杰森果然给了几句大大出乎她意料的话：“艾米丽，你是新人，我们对你也有包容。但新人不能遇到困难就躲开，挑三拣四地干活。另外，为什么前后两个组长都对你不满？你是不是需要反省一下了？新人像你这样的，很少见。”

艾米丽无言以对。她感到这下真是腹背受敌了。孤立无援之下，她打破上班时间不与大卫联系的惯例，在微信上向他发去了一张笑脸——两人之间的情感联结还不足以令她放心倾倒负面情绪。大卫没有回复。

那天下午，她一方面勉力与诺拉沟通，一方面向几名资深的同事求援，且横着一条心打了几个隔壁班级貌似富二代的同学的电话。进展仍旧不理想，然而更不理想的是大卫一直没有回她的微信。越过几层玻璃望向大卫，手机就在他手边。也许下午很忙吧，艾米丽看她一直神情专注地对着电脑屏幕。

心情沉重地回住处，躺倒在大床上，展开四肢，一下一下地深呼吸，想要缓解抑郁。大脑中开始浮现莫名其妙的画面，她知道是睡神驾临，梦境起伏。可心里还记挂着手机，挣扎着清醒了。又一波倦意袭来——外企白领艾米丽，曾经一村传扬的“女状元”沈梅，大学四年囊括各级奖学金的模范好学生，两个月前第一次在大商场买鞋的亚洲美女，就这样枕着她对异国情人的挂念，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几个世纪之久，手机震响了。接起来，是大卫。

“在你的家里吗？我在楼下。”

艾米丽飞身下楼。中途又跑回去照镜子。幸好，脸上的妆还未消褪。

路灯下，大卫长身而立，大大的一束红玫瑰捧于胸前。

艾米丽没在这样的浪漫戏剧中历练过，不知道怎样的回应才是合适的，有点手足无措。慌慌地接过花，仰脸看一眼大卫，又低下头去。玫瑰香气馥郁，艾米丽心旌摇曳。

“杰森今天找我谈话，他模糊地提到公司对办公室恋情的忌讳……我们……我觉得……”

艾米丽明白了原来杰森今天的不友好还有另一层原因。那是中国男人的一种微妙心理。

大卫嗫嚅了一会，似乎觉得事实最有力量，不再难为自己，说道：“杰森还告诉我，美国总部新任命了CEO，他下周要来中国。他们觉得公司在中国的员工太多了点。还有，CEO在中国的行程也许会由妙妙陪同。”

艾米丽一声不吭。

大卫继续陈述事实：“我来中国两年，一直在教英语。教英语在外国人看来是最差的。这里是我第一份真正的工作……我不希望……”

艾米丽只想到要问一个问题。除却这样的时刻，没有资格这样发问。

“所有的外国男人都喜欢妙妙。你为什么不？”

“我在大学里辅修中文和中国历史时，心里映出来的，就是你这样的美丽的中国女孩的脸。我对于妙妙，没有这样的浪漫感觉。”

艾米丽心想，呀，哪怕妙妙这样一个神通广大，可以打破所有界限，混淆男女、公私和尊卑的奇女子，终于还是动乱不了一个人不知所起的浪漫情愫啊。可是，在这个回合里，浪漫究竟是胜了还是负了呢？
……

大卫吻她的脸作别。
……

艾米丽又想，我没有必要哭的。上海的外企多如牛，外国男人多如牛毛。还有，如果合同不满被解职，会有两个月薪水的赔偿，足够爸妈修屋顶、猪圈、鸡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