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与荔枝

从事务所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渐晚。平日里的这个时间,我都应当是在附近的站台上,等候着下一班公交车,继而乖巧地下班还家。现在来看,律师的确是一份枯燥无味的工作,抑或是多数人都会这般看待自己的职业。但是无论如何,今日也总算有了些不同,只记起白日里电话上是一位女士的声音,成熟而纤弱是给我的第一个印象,不过光凭听觉仍是很难猜测对方的年龄。这位女士,约了我今晚在她府上见面,只说是希望咨询些关于离婚的事宜。

我放弃了任何机动或电动载具,时候尚早,若是抵达的时间过于提前,那终究是不够礼貌的。说来也奇怪,我并非初次接受这样的预约,这一回偏偏如此谨慎了。按照电话里给明的地址,我同往常一样带着公文包,已做好打算步行前往拜访。

天边的余晖终于收敛起来,难得有机会沐浴在如此闲适的暮色当中。我看周围的路人都行色匆匆,在黑暗中来来往往的车辆,也渐消失在朦胧的黑暗里。忽而灯火漫散开来,建筑的轮廓缓缓愈加清晰了,一切可见的线条是那么健壮而有力,而剩下的模糊的边缘只在更远处暧昧着。不多久,亮红色的灯光开始从身旁掠过,绿色在跳动,一片金黄便已饱满直至溢出。人语声、车笛声,有节奏般渐近渐远,终是在城市的上空消亡。

忽而转进一条幽僻的小道,老式的路灯或明或暗,只在它所立的区域留下一圈光晕,杆子上几根电线又与另一处相连,不曾有任何鸟雀停在上面。偶尔钻出一条黄狗,踏踏,踱着脚步,就钻入了草丛。两侧房屋高矮参差,狭窄的夜空被夹于中间,抬头的时候,月在云雾里时隐时现。或许巷子的尽头,一辆陈年的脚踏车正悠然驶来。

我终究还是早到了几刻,那栋公寓比我预想的要更近。

开门的是位年轻女郎,一件暗红色的连衣裙让我至今印象深刻。我被十分礼貌地邀请入她的家中,才发现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得多。一个人居住,房间却相当宽敞,干净整洁,竟让我顿时有些拘束了。

“您请用!”她走过来,俯下身子,将一杯刚沏好的普洱茶递到我面前。指甲上同样是涂上了深红,手指修长,不觉间飘来的香味也不知是不是茶香。我连忙伸手去接,晶莹的吊坠从她胸前晃过,留下一抹雪白的光,我才意识到指尖传来的炽烫,小心地把杯子放到桌上。

她随即起身离去,也没有说其他的话,一时弄得我也不晓得如何开口。女人才转过身,放在我对面沙发上的她的手机就响了,这突如其来的铃声如此恰好地打破安静,着实让我心头松了口气。她带着歉意地朝我笑了笑,捡起手机,又再次很抱歉地说让我稍等一会。我笑着点着头,看她已经接通电话,便没有再作声,低头吹了吹茶水。

待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女人已经走到了一边,落地窗棕色的帘子被拉开,她面朝着窗外,不知道看向何方。留给我的只有她的背影,以及玻璃上的明灭的她的脸庞。从进屋子的那刻起,直到此时,我才能够真正仔细地打量起这个女人。她的一只手握着电话,另一只手抱在胸前,看着窗外,时而又低下头。客厅是紧挨着窗子的,但即使这样,亦几乎听不清她讲话的内容。我无趣地端着即将见底的茶杯,卧在沙发里的臀挪了多次,显然这电话实在打了好久。我的目光不经意地又飘向窗前,却赫然发现她手中的电话早已放在了一边,只是这个女子,依旧呆呆地立在那儿。忽然间,她的肩头微微地颤动了,从明净的玻璃上,我才吃惊地看见她抚着嘴轻轻啜泣的样子。我想任何男人在见到这一幕都将会变得惊慌而失措,可是啊,我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眼见着这枝鲜艳的玫瑰花儿如在风中飘摇。

惴惴不安地坐了许久,见她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我才试探着站起身。这种被忽略的感觉并不让人十分享受,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却是丝毫恼不起来的。

两个人的眼神竟在镜面中相遇,恍若处于两个世界。

她很随意地用手指拭过眼角,也很随意地转过了身。在头发恰好遮到脸颊的刹那,她挺起胸膛,冲着我再一次充满歉意的一笑,笑出了那纤弱的声音,又羞涩地埋下头去,眼眶湿润得明显。

她说:“让您见笑了。”

我忙说没关系,见着气氛更加低沉,当下就托辞去了洗手间。她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我想,即使是一小会儿。

在一个陌生女性的家中使用洗手间,绝对是甚为不妥的。对方完全没有介意的神情,让我满怀感动。推开室门,香气迎面拂来,巨大的镜子就对着门的方向,我瞧见略为狼狈的自己,不禁一阵苦笑。白色的大理石洗手台紧贴在镜子下方,整齐地摆放着各类女士用品,淡雅的味道似是就从这一处传出。再次回到洗手台的时候,我在镜子前拨开水龙头,伸了伸胳膊,两只手递到水池里面。或许水流扰动了空气,一根发丝拂过,正好搭在我的手腕上。紧连在左侧的便是浴室了,门帘半开半掩着,偶尔一声响,莲蓬头上未尽的水滴掉落下来,浴缸里同样还是湿漉漉的,仿佛带着皮肤的温度。

“我刚洗过了,您尝尝。”她客气地将盘子推到我面前。坐在对面的女人神色从容,自我回到客厅的时候,便已经看不出任何异常的地方。而我所没有注意到的是,桌上多出了一盘荔枝。

我缓过神,正惊讶于她何以能转换得这么快。而面对这迎来的笑脸,丝毫不虚假的热情,竟也是不好拒绝的。或许她同样发现了我的拘谨,自己倒是先拿起一颗,旁若无人地吃起来。而我免不了礼貌地感谢几句,就近捡了颗小的。荔枝核从她的嘴唇中滑出,落在手掌上,连同剥下的壳一起,被她丢进了脚边的纸筒。

她看着我喃喃道:“女人,就像这荔枝一样,看似那么坚硬的外表,被手指头一划,便献出了自己的一切。等到最新鲜、最美丽的部分被人取走,剩下的嘛,就该被抛进垃圾桶了。”

我正剥开一颗,一边仔细地思索着她话中的含义,却忽然被她盯着我的眼神惊了一下,身子往后一顿,刚进嘴的荔枝竟然囫囵地吞了下去。谁也没有料想到这一幕,两人居然都愣住了,直到确认我无碍,她这才前俯后仰的笑起来。果核被吞下去也就算了,我想到她刚才的那方话,这果皮却是扔了也不是,捏在手里也不是。

我陪着她笑道:“你这个比喻不妥当啊,如此说来,吃荔枝可都得像我这般了,最好,岂不是连壳都得吞下去?哈哈!”

“哦?你既说我说的不妥当,你说一个妥当的来听听?”

“这个嘛……”我未曾想到她会追着我问,却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女人,得是玫瑰。”

“怎么说?”她依旧不饶。

我看她兴致很高,就打趣道:“这玫瑰啊,只得细心呵护,却不得伸手去摘。不然的话,手指刺破了,花也就枯了。”

屋子里始终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话题就冷了下来。

奈何老天也出奇地配合,跟着啪嗒一声,房间里面的灯,一下子全灭了。女人立起上身,朝着四周张望了一番,幸好窗帘是打开的,夜间城市里的光渗透进来,较之月光,别有另一般风味。她叹气着解释道:“看来又是停电了,最近经常地跳闸,整栋楼都是这样,一会儿会有人修好的。”淡淡的光印在她的脸上。

她表情有些焦躁:“哎呀,你看,这下突然变得黑漆漆的,本来今天就劳驾您跑一趟了,现在又了停电,哎呀,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淡淡的光印在她的裙上。

“这样好不好,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酒吧,我们去哪坐会儿怎么样,去那聊吧,今天弄成这样我确实挺不好意思的。”她说着,不经意地把头发捋到耳后。淡淡的光印在她的腿上。

“可以,我都行的。停电,这是物业的问题,这也怪不得你嘛。”我自然是客随主便。

并肩从公寓出来,撇了一眼手表,我才知道自己在这儿待了一个多小时,竟是今天来的正事都还没有做。

夜又深了一点。她带着我走的路,居然也是经过我来时的那条小巷。也许刚好是因为这个机会跟她站在一起,我发现身边的女孩个子并不高,我的目光轻轻一偏,就能不小心瞧见她的睫毛。

“你会骑单车吗?”我问。

“以前学过,现在可能忘了吧。你问这个干嘛?”她扭过头说。

“哦呵呵,想起刚才路上来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什么,骤地停住脚步,在原地站着,随后便不停地拍着脑袋,“呀!坏了!我的公文包,我的包落在你家了,里面都是一会你要的材料啊。”

“啊?包?”她低着头想了一下,却是笑呵呵地说到,“既然是在我家,那就没事的,不过我们刚好快到了,先在这边休息会吧,等会再一起回去拿,没事的,丢不了的。”

这次该轮到我不好意思了。“唉,那好吧,你也走累了。唉,今晚真是……”

“那就借酒销愁吧,我们也算是来对了地方,来吧,一醉方休!”她已经走在了我的前方。

……

“别客气,您坐”……“哎,你喝多了,哎!”……“荔枝,还是玫瑰啊?”……亮红的、深红的、暗红的……“您好,这是相关的法律条文”……脚踏车,悠然、悠然……“都是臭男人”……“我刚洗过了,您尝尝。”……吊坠,晃过白光……“坏了!我的公文包”……有一条黄狗钻进草丛里……“来吧,一醉方休!”……手指头一划……“太晚了,今天已经太晚了”……“荔枝,还是玫瑰啊?”……

……

参差的房屋,狭窄的夜空,月在云雾里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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