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下城,格兰街(Grand Street)地铁站,世界最著名唐人街的核心地带。在很多美国人眼里,这儿就等于中国:不管什么时段永远摩肩接踵,各色字体的中文招牌与路牌。在中国人看来,这儿则更接近英占时期的香港:街道狭窄逼仄,店铺名字大都带着7、80年代老港片的乡土气息,街上听到的粤语远多于普通话。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的文化属性跟“豚鼠”有些相似——中国人把它叫荷兰猪,荷兰人把它叫几内亚猪,天晓得几内亚人把它叫什么。这是微妙悬浮在两种文化间的独立存在,在中美两种文化眼里都是自己的他乡和对方的故乡。美国人在这里寻找东方古国的魅力,中国游客在这里品味西方流行文化的气息。所有人向往远方的心都能得到满足,或许这就是在唐人街从来找不到片刻安静的原因。
杀手被人群裹挟着走上地铁站狭窄的台阶。随着一步步接近地表,纽约地铁的污浊气息逐渐被中餐馆的香味和扑面而来的喧哗所取代。地铁出口勉强只够两人并行,在这穿着冬衣的季节更显局促,出入站的都不得不在对向的人流中见缝插针。杀手动作优雅地绕过一个拖着大行李箱的老太太,不料行李箱突然一歪,正顶在他受伤的肋骨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老太太焦急地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什么,可能是道歉吧。骨裂的疼痛闪电般一闪即逝,杀手立即恢复仪态,拿出他最迷人的笑容表示没关系,并帮她把行李箱拎下楼梯。他喜欢人群。家只是个睡觉的地方,代价是把自己暴露在邻居们的视线之中。而人群是他真正的归属,是庇护所和补给站。成百上千的路人是埋葬一粒沙的沙漠,是隐藏一棵树的森林。
如果说这次短暂的遭遇给他留下什么不悦,也都是冲着那个黑帮头目去的。要不是那个混蛋,他断然没可能挂彩,也不会遗失那么重要的工具——正因为遗失了工具,他才不得不跑出来用老法子完成客户委托、并且被老太太撞到肋骨。这么想来因果关系真是奇妙,假如当时他右脚探出的那一步稍微短上几英寸就能避开掉在地上的那根笔、从而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击得手,那么如今这些麻烦就统统可以免了。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杀手苦笑着摇摇头,立起领子走进寒风。衣袋突然震动起来,他退出人潮,背靠一道紧锁的卷帘门掏出手机。是Whatsapp的通知,在地铁里没信号的那段时间错过的群聊记录一股脑追了上来。
Huginn & Muninn:找到了吗?
Reaper:还没。老头呢?
Reaper:老头?
Reaper:老头?马上回话!
Moon Wolf:还没。
Reaper:就那么大的地方,这么多天还没找到?
Moon Wolf:不在房间里。
Reaper:你不是一直盯着吗?
Moon Wolf:可能被警察拿走了。
Reaper:搞什么?我要你有什么用?!
Moon Wolf:我继续找。我记得警察的脸。
Reaper:就一周时间,否则后果自负。
Moon Wolf:……好。
最后一条聊天记录已经是20多分钟之前的事了。杀手拇指如飞,敲出回复。
Huginn & Munnin:抓紧吧。我有点儿不适应老方法了。
正要收起手机,他突然注意到通知栏里多了个颇为眼熟的小房子图标。轻触展开,小房子的名称是“Nest”,内容是“在您的仓库里发现了一些动向。”
点击通知,Nest app启动,屏幕中央的窗口用夜视模式显示自己卧室衣柜里的情况:袖扣和T恤好好地摆着,没有异常。实时视频流下是时间线,旁边有一条长长的平行白线表示摄像头在这段时间内捕捉到视野范围内有异动。杀手拖动时间线,进入回放模式。标有异动的部分似乎没什么不正常的,依旧是封闭的黑暗环境,T恤和袖扣一动不动。Bug?很可能,然而……
一点焦虑悄悄探出头,接着飞速滋长,扰乱杀手的思维。不行,必须回去看看。他切回Whatsapp,匆忙发了句“家里有状况,今天的行动取消”,掉头又钻进地铁站。
公寓门口似乎一切正常。杀手一路仔细侦察聆听,从电梯到楼道都没发现其他人活动的迹象。他小心翼翼地趴在门上听了一阵,然后悄悄拧动把手。说来讽刺,他的一举一动和不久前丹尼尔在同个位置所做的如出一辙。屋里寂静无声,把手纹丝不动,看起来似乎一切正常。
杀手松口气,把钥匙插进锁孔反向拧了一下,毫无反应——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把锁上有个小机关:锁完门不用把钥匙完全复原,距初始位置约10度时就能拔出。杀手每次锁门都特别注意保留这个角度,作为门锁没被人动过手脚的证明。
悄无声息打开房门,右手握紧袋中匕首,他像影子似的溜进室内,鼻翼翕动着,似乎要在空气中捕捉入侵者留下的气味。厨房、客厅、卫生间、卧室,确实没人。杀手打开衣柜,T恤和袖扣都在原位。难道真是多心?他揉着额角:摄像头出现bug误报并非不可能,松动的匙孔因震动而偏离原位也不算意外。可这两件事同时发生的概率有多大?而且偏偏在他丢了工具之后不久?
杀手再次掏出手机查看摄像头的影像记录。现在时间线上又多了一串动态事件,那是他自己打开柜门触发的。他无意识地继续拖动时间线,时光在屏幕上回溯,画面静物写生似的一成不变。突然一点若有若无的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下午2点45到2点50之间的某个时间,袖扣的方向变了一下。他调出那个时段的完整视频,没错,袖扣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转动了,没有过程,根本没有过程,只有起始和终止的两个状态。前一帧里袖扣的正面还正对着摄像头,下一帧就凭空向衣柜门的方向偏转了一点。
冲天怒火蒙蔽了杀手的双眼。仅仅几个小时前曾有陌生人站在这个房间里,用呼吸和体温亵渎了他的圣所。他一拳锤在柜门,木板破裂,指节的刺痛和剧烈动作带动的肋骨痛让他恢复了理智。
其他东西都没有动过的痕迹。T恤衫的位置从未变过,在那神奇的两帧间有所变化的只是袖扣的角度。侵入者显然并非图财,否则没道理把价值高得多的摄像头留下,甚至碰都没碰。也就是说对方纯粹是为了袖扣而来?知道袖扣秘密的只有寥寥几人,而且最初向他炫耀袖扣的古董店老板早已在河底长眠。姑且不论侵入者为何对袖扣感兴趣、又如何得知袖扣的具体位置,既然他(她?)专程为此……
难道袖扣的功能恢复了!
想到这里,杀手有些抑制不住兴奋。他清清嗓子,对着袖扣朗声说道:“Probis pateo。”(我为诚实的人敞开)
屋里异常寂静,杀手简直能听到失望在空气中缓慢凝结的声音。分秒流逝,什么都没发生。这些天来袖扣一直处于无响应的状态,杀手既不明白它的原理,也不知道为何失效, 只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督促老头把失落的另一枚找回来,希望两枚放在一起可以产生奇迹。侵入者的出现让他陡然多了几分希望——对方想必对袖扣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专程潜入更是说明看似已是废物的袖扣应该还有使用价值。
对方的谨慎更坚定了他的信念:如果不是记录里的那点细微变化,室内所有东西都看不出有任何动过的痕迹。侵入者如此煞费苦心,说明他尚未达到最终目的,很可能还会回来。
那么神秘的入侵者是何方神圣?老头说另一枚袖扣很可能被警察带走,难道警方已经把自己列为凶案嫌疑人?国家机器出手,确有修改监控记录的本事。但警方没有确切证据时不太可能轻易出动,就算他们在另一枚袖扣上找到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杀手确信绝没留下指纹或DNA),也只能趁他在家时拿着搜查令大张旗鼓地上门。
也许老头搞错了,或者警方出了独狼、脱离组织私自调查,又或者另一枚袖扣从警方流落到了其他人手中……无论哪种情况,杀手都用不着担心与警方的大部队正面对抗。
事情变得有趣了。杀手突然兴奋起来,开始筹划与这位隐形对手的博弈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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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老汇大街4295号,NYPD第34警署。月黑风高,丹尼尔在空荡荡的停车场抽着闷烟。乌木色皮肤与夜色浑然一体,从远处只能看到一件米色风衣和空中浮动的火星。自从潜入(可能是)凶手公寓后已经过了两天,他在不惊动上级的前提下动用了几乎所有手段试图找出关于凶手身份的任何蛛丝马迹,却毫无成果。他查到公寓业主,并得到了租约影印件,租客身份是康涅狄格州的一名推销员,网上能查到他失踪的新闻,时间就在签约后的几天。但具体情况嘛……康州那边他实在没什么人脉,调查取得短暂进展后再次陷入死局。
丹尼尔嘬了最后一口烟,弹飞烟头。要想取得进一步突破,就只能正式向上级汇报、在公寓附近部署监控或逐一问询其他住户了。可这就陷入了死循环:没有确切证据不能调动警力,可不调动警力又找不到像样的证据。
他看看手机,凌晨1点多。百老汇大街一片死寂,这时间该睡的基本都睡了吧?远在布鲁克林的公寓里,凶手或许同样在他那整洁得不像话的床上安眠。丹尼尔揉揉眼,又摸出一根烟。外头挺冷的,再抽一支就回去。他转向警署后门的墙角,用身体和两面墙壁挡住寒风,掏出打火机。
一下,两下。似乎火焰都嫌天气寒冷,不想出来。这时他突然感到脊背上一阵针刺似的酥麻,积累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那是在伊拉克战场上都让他躲过好几次死亡之手的敏锐直觉——有人在暗中窥视!丹尼尔故作镇定地点燃香烟,收起火机时顺便用难以察觉的动作缓缓摸出枪。
深吸口烟,集中精神,举枪转身——
身后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没。然而被窥视的感觉仍然存在,视线似乎来自停车场被黑暗笼罩的另一端。丹尼尔用手机补光灯照明,谨慎地靠过去。一只老鼠被他惊动,嗖地钻到附近的垃圾箱下,除此之外毫无异状。
错觉吧?丹尼尔松了口气。突如其来的警觉激活了他的思路:凶手,睡觉,做梦。虽然无法调动警方,这倒是个利用法巫会资源的好机会。
他在通讯录里找到“五月花”,拨通电话。拨号音响了几声,正准备留言时对方居然接了起来。
“夏娜吗?还没睡?嗯,有点事要请你帮忙。明晚方便吗?大概凌晨2点左右…啊,太好了。……不,不光是我,还有两个新人。到时我介绍你们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