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l 雪花如糖

清明前夕，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想起父亲，想起他有次问我：南方春天的雨，是不是毛——毛——的，落在身上就像没下一样，一点也感觉不到凉。

“毛毛的”三个字，他说的时候声音又轻又细又长，仿佛那雨真的细如发丝、轻如烟雾。是的，父亲说的就是江南烟雨，如烟如雾，朦朦胧胧。清明过后，便是暮春时节，烟雨就会如约而至。但父亲，永远也没有机会见到了。

算起来，父亲来汉四次，每次都是秋冬季节。第一次，是2001年岁末，我研究生毕业刚参加工作不久。父亲和母亲带着4岁的侄儿到武汉，游玩了东湖、动物园。那时的东湖还没有绿荫大道，梅园尚未开放。春节期间，乘着大型客船，逆流而上，越过三峡大坝，到达巴东，在先生老家过年。那几日恰逢艳阳高照，果园里的桔子，金黄油亮，挂满枝头，尽显生机，满目皆是青山绿水，与荒凉、萧瑟的北方全然不同。但春节过后，武汉阴雨霏霏，连绵半月，不能出门，室内尚无暖气设备，即使身着笨重的棉衣，脚穿毛茸茸的拖鞋，身体仍觉寒意。父母闷在屋里，有些着急，便吵着回去。

2005年11月初，忙完了田里的农活，父亲和母亲第二次来汉，这应该是在汉住得最久的一次。儿子3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俩人每天带着外孙在附近小区、广场、超市玩耍。没过多久，楼上楼下的邻居已熟悉大半。虽然各自操着各地的方言，但父母还是能乐呵呵地和他们聊会儿天。那时的父亲已有咳疾，便乘机带他去湖北省中医院，找专家看病。经过一番检查，肺部尚好，便开了十多剂草药，每日煎服。那年春节，武汉下了一场大雪，到处白茫茫一片，好似北方。三十吃臊子面，初一包饺子。没有大的面板，母亲便在餐桌上擀面，一家人其乐融融。年一过，又到农耕时节，父母再也呆不住了，一定要赶回老家。

转眼间，到了2014年秋。先生要去广州学习三个月，儿子已上小学六年级。我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有些忙不过来，便打电话让父母来汉。那时的武汉正是地铁建设的高峰期，多条线路一起开工，武昌、汉口，汉阳的马路上到处都在施工。开车出门极其不便，不是拥堵，就是尘土飞扬。父母免不了抱怨：这大个城市，路怎么这样糟糕？因此，每到周末，只好去城郊的白莲湖公园游玩。秋日的江城，桂花飘香，银杏泛黄，栾树上挂满了粉红的灯笼。漫步在湖边，伸手便可摘路边的桔子。这样的景致，父亲和母亲很是喜欢。到了12月，先生结束了培训。一家人终于可以一起外出放松游玩。天气已冷，我提议去咸宁泡温泉。那里是温泉之乡，有很多池子，中药养生、特色鱼疗，都可以体验。这是父母第一次穿泳衣、泡温泉，他们像个孩子一样略显羞涩、又开心地笑着。

2018年国庆节前夕，父母第四次来汉，正赶上十一小长假。这是一个难得的外出旅行的机会，便问父亲最想去哪个地方。父亲沉吟片刻，脱口而出“景德镇”。次日，我们一行五人便自驾前往著名的瓷都。这里是瓷的世界，就连电线杆、公交站、广告牌都是瓷制的。我们参观了一家家古窑，大大小小的瓷器店。面对琳琅满目、色彩缤纷、造型各异的陶瓷器皿、摆件，父亲却独独相中了一对精巧的釉罐，淡淡的竹青色，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显得古朴雅致。过后母亲说，这是父亲为自己挑好的、将来离世时随身携带的物件。那一刻，我不知怎么突然难过起来，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在景德镇逗留两日后，第三天继续旅程。原计划去江南名镇婺源，但前往车辆太多，一路堵塞，便绕道去了另一古镇——瑶里。路途中，金黄的稻田铺陈在公路两旁，随处可见的徽派建筑点缀在青山碧水间，粉墙黛瓦，错落有致，仿佛置身于一幅幅天然的水粉画作中，令人心旷神怡。到达瑶里，已是夜色降临，山下一条小河从古镇穿流而过，两岸便是特色民居，沿街挂满了红色的灯笼。预定了接下来几日的景点门票，打算陪父母尽情地游玩一番，尤其是附近有一座千亩茶园，父亲有些向往。可到达瑶里后的第二日傍晚，父亲咳嗽不停。夜里，我们开车去寻附近的医院，开药输液，次日一大早又输了一瓶，症状仍未缓解。吃过午饭，急忙驱车返汉。

回汉后，拍片检查，显示心包有些积液，肺部尚无大碍，便每日去医院输液，治疗半月后，终有好转。经历这次病情，父亲的心情有些低落，再也不肯在汉多呆一日，执意要回嘉。

父亲老了，到了体弱多病的年纪。尤其是2022年春，哥哥猝然离世后，父亲的健康状况急剧下降，多种疾病缠身：慢阻肺、心衰、肾病综合征等，一不小心感冒，便会咳嗽气喘，蛋白下降。每年辗转医院数次，不是检查开药，便是住院治疗。尽管如此，父亲仍是坚强面对，少有怨言。我多次劝他来汉治病，他总是淡淡地说：老了，哪儿也不想去……我知道其实是父亲内心眷念故土，难以割舍故乡的一切。我能做的只有在寒暑假，尽力陪伴照顾。也许，生命终究是脆弱的，父亲没能抵挡住病痛的折磨，于2024年10月19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又是一年春天，又到了清明时节。我多么希望另一个世界里，万物复苏，春和景明，父亲能看见满树的繁花、一窗的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