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最洒脱的一个了。
我想她那样的生活更像是个男人该过的,而她,却是个女子,柔软细腻靠画画为生。
我记得我曾问过她,“自由是什么?”她说:“自由就是不被束缚没有牵挂的灵魂。”我听完暗自想,人活在世,何以无有牵挂,既然如此,那就是无有的自由了。人越长大,牵挂就越多,好像一个人偶,身上连着无数的线,那些线或深或浅,或隐形看不见,但每一根都影响着,左右着你的选择和行动。
但,林柏从不这么认为,或者说,我感觉不到她有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画画的人要行走天下。”当她说着这句话,背起行囊到处行走的时候,我正在忙忙碌碌的换工作,换稳定的工作,换铁饭碗,换金饭碗,换男友,换靠谱的可以结婚的男友,保养身体,保养到可以顺利生养孩子。
当我坐在写字楼里闻着用什么香水也盖不掉的油墨味儿时,当我从中午的便利店排队买回来简单的盒饭时,当我把桌子上的文件推出一小块空地儿时,我喜欢一边吃饭一边看林柏不停更新着的博客,有时是诗歌,有时是游记,有时是随手的画,大部分的照片,清晨,向晚,蓝色调,金色调,白雪中的灯塔,各式各样的饭菜,街道中的行人,路边的小狗,橱窗里困倦的猫,还有树木,从缝隙里洒下来的阳光,湿滑的石板路,夜晚的街灯。
我随着她去弗洛伦萨,去徐志摩的翡冷翠,从拉斯佩齐亚到比萨,在锡耶纳酷似重庆的小巷子里穿行,去看教堂,然后去罗马,博洛尼亚,莫兰迪,威尼斯……林柏答应过我,每到一个地方,就会买明信片寄给我,但是她去过太多地方,也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明信片并不是时时都有,况且,她是个有很多粉丝的人,我只是她众多粉丝中的一个,所以偶尔忘记也是情理之中。
在她眼里,我们这些人,虽是朋友,但也是尘世中布满泥点子的草根,将安稳当作终生之追求,是不可能开出什么美丽的花的。
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其实大部分时候,我很想问问林柏,你累吗,你行李有没有越走越多,你不会生病吗,流浪的途中遇到过危险吗,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勇气,是什么在支撑着你。
大概是那些粉丝,那些喜欢着她的人,那些给她赞赏,买她的画,支持她继续行走,热衷于评论,转发,羡慕着她的人,在固定的城市中,仰望同一片天空,无力改变,将目光与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将文字与照片嵌入脑海,在堵车的时候,神游出去,以为自己身在桎梏之外的那些人,我也是这样的人。
有天,林柏回来了,找我吃饭。我说地点你选,吃饭不重要,重要的是见面。林柏选了一家评价很好的餐厅,她对我说,不不,吃饭很重要,吃饱吃好了才能健康,才能做想做的事,才能继续走下去。我一时语塞,转而一想,林柏就是这样,思维方式从来不在客套的维度。
餐厅很安静,灯光幽暗,林柏还是老样子,走了这么久,不见风尘不见沧桑,画着淡淡的妆,涂着相得益彰的橘色唇膏,眼睛干净透亮。衣服也没有什么波西米亚风,简单利落,没有披挂,没有琐碎的吊饰,唯一与上次不一样的就是头发。
林柏笑着说,有时洗头发比较麻烦,又觉得太耽误时间,受不了脏兮兮的样子,索性剪了板寸,冬天里习惯了戴顶帽子,画画的人不都喜欢戴帽子吗。
我当这是个笑话,她啥时候也不是那随波的人。不过我还是觉得她很美,板寸也美,因为见过世面,阅历丰富,那种从灵魂里油然而生的气质,是不为表象影响的。我暗暗发誓,以后要多看书,一定要多看书,虽然我没有勇气去流浪,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让自己像林柏那样迷人。
我说林柏你知道吗,你是我的偶像。她看了我一眼说,你是我的偶像。我愣了几秒,别开玩笑了,我这样的人在城市里一抓一大把好不好。可是她本人却不像博客文字里那样充满阳光和热情,对生活和全世界有着打鸡血一样的乐观和热爱。然后她说自己有点累,但缺少停下来的理由。
那你一直流浪的理由在哪里?她没有回答我。
然后我们聊起了家庭,聊起父母,聊起婚姻或者孩子,虽然这些跟我之前预想的不一样。我想着我们该聊的是锡耶纳大教堂,或者是威尼斯的太阳,甚至是罗马的大路也可以。
然而我们聊起了自己控制欲极强的父母,聊起了青春期充满叛逃的渴望,长大后对自由的向往,以及我被绳子扯回来的命运。我说林柏你呢?你的父母?林柏只艰难的笑了笑说,那根绳子早就被我剪断了。
饭饱之后,我开始语重心长的劝她,虽然没喝酒,却像是喝醉之后的胡话,那一刻我的心理有些扭曲,我想拉她回凡尘俗世,流浪太累,年岁大了,是安定下来的时候了,找个男朋友,找份不错的工作,生个小孩,陪他长大,这些屁话,源源不断的从我嘴里说出来,而林柏却没有打断。我说你看那个什么嘉倩,都已经在合适的时间嫁去冰岛了,你走了那么多地方,就没有一个喜欢的城市,动心的男人?
林柏挠了挠头发,慢慢的说,心早动过了。然后掏出一个牛皮面小本子递给我,她说这里面是她路上随便在哪里看到听到的喜欢的话,随手记下来,送给我。我接过来也随手一翻,“我们就像明天行将死亡似的生活着;可是我们又好像将要永远活在世上似的从事着建设。”“我们的墙装饰的金碧辉煌,天花板和柱头也都闪烁着金光;但基督却以穷人的姿态赤裸裸地饿死在我们的门前。”
我等待着她埋在心里的事,等待着她动过的心,然而她却没有想说的意思。我问她还要继续走吗?她说也许吧,不确定,随心所欲呢。
我羡慕的撇撇嘴,别刺激我们这种只能把随心所欲当作梦想的人。她说,至少你还有梦想呢,过着脚踏实地的生活,怀抱着不能实现的梦想,这就是大部分人的选择。那你还有梦想吗?当然,你的梦想我在实现着,我的梦想希望你也早点实现。
什么?结婚生子吗?林柏莫测的笑笑,加上一句——跟爱着的人。
下一站,她说想去丹麦。等把手里的几幅画卖了就走。我还死皮赖脸的问她,有很多粉丝的感觉是不是很不错?她说那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让一个人看见,自己过的很精彩。
后来没有太久,我收到一张印着美人鱼的明信片,那天写字楼的窗外下着雪,便利店的新包装袋上印着圣诞老爷爷。我在离林柏很远的地方想要跟她说,如果执着于一个人是你流浪的理由,那它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而我无法干涉你的脚步。环绕着光彩的,有粉丝的,美好的姑娘,圣诞快乐。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