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振委会推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超市的旁边新开了间小吃店,玻璃橱窗里摆着包浆榴莲饼,金黄灿烂,色泽诱人,像秋天熟透的浆果儿,“臭气”的表象里面藏着美味的甜香。我咬牙买了一个,精致的油纸包裹在卡通图案的手提袋里,放置妥当后急急忙忙往家走,生怕凉了热乎气。外甥女燕子似的扑过来,叽叽喳喳兴奋的叫个不停,鼻尖儿快贴上食盒了:"大姨大姨,这是什么稀罕物?"
我拿了一个盘子,放在茶几上,摊开吃食,小妮子眼珠子瞪得比铃铛还圆,吸着鼻子惊呼:“好香的榴莲味!”肉嘟嘟的脸蛋因为兴奋泛着红光,几乎要栽进青瓷盘里了。
撕开拉丝包浆的榴莲饼肌理,金黄的爆浆瞬间从饼皮裂口汩汩涌出,腾起的热气裹着浓烈的果香,熏得小妮子睫毛乱眨。她迫不及待地抓起来直往嘴里塞,大快朵颐地大吃特吃起来,积蓄的榴莲酱汁"噗"地溅上鼻尖,她急忙伸出舌头去够,腮帮子鼓得像偷吃松果的仓鼠。油亮的小嘴吧唧作响,连掉在桌布上的碎渣子都要捡起来嘬一嘬。
我喝着茉莉花茶,瞧着她狼吞虎咽的吃相和一张沾满金黄奶渍的餍足笑脸。心里突然有了一点不痛快,如同茶沫子似的一点点浮了上来——这孩子,忒不懂得谦让了!“孔融让梨的故事”白学了。
夜里散步,周围有孩子的嬉笑声不绝于耳。忽然想起小时候已经斑驳锈蚀的陈年往事。那时候因为家里穷,只有卖了大肥猪以后,我妈才能舍得买几个烧饼给我们小孩打打牙祭,而且这些烧饼每次只能吃一个(不是一人吃一个,是我们三个孩子吃一个),这叫“细水长流”。父母是不吃的,总说“你们小孩要长个儿,我们大人吃那个干嘛!”所以就是姊妹三个分食一个烧饼。
当一个香喷喷金灿灿的烧饼,放在退了色的搪瓷盘里,被隆重的端上来的时候,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它行着注目礼,小小的手背在身后,或是紧张地抓紧衣服,或是暗暗地抓着空气,指甲掐进掌心纹路,抓挠着虚空里的仪式感。
姐姐说:“三妹最小,应该你先吃。”三妹说:“姐姐干活多,最辛苦,应该你先吃。”姐姐又说:“我不爱吃,大的让着小的,二妹先来吧。”二妹说:“我不大不小的,我也不爱吃,你俩吃吧。”推来让去,烧饼转了一圈,除了碰掉了几个芝麻粒,还是原封未动。金黄酥脆的烧饼壳层层叠叠,麦香味浓郁,十分诱人。
每个人碎碎念地说着统一的谦辞,但是喉头却在上下滚动,这频繁咽着的不是口水,是母亲耳提面命教导的美德。我们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欲望,获得了母亲赞许的目光。
推让三圈,本以为该结束这“礼让环节”,终于如愿分得一小块饼痛快品尝了,可一个不小心,“扑通”一声烧饼掉在了地上,冷不丁被旁边伺机捡漏的大黄一口衔起来叼走了,剩下的我们在无助的嚎啕大哭。
多年以后,我妈总是充满骄傲地逢人便说,姊妹三个从小是多么懂事听话,有好东西都是互相谦让着,从来不争东西吃。我们都记住了妈妈的“教导”:“女孩子要像青竹一般,有气节。”以至于我们长大了,只要心里滋生出想吃什么东西的欲望,就会有羞耻感和罪恶感。
直到现在,鬼使神差,我习惯性的只买了一个榴莲饼,明明家里有很多人呀,我为什么只买一个呢?看到孩子开开心心的吃完,我心里竟然会不舒服,我的潜意识在告诉我什么?我还在外甥女身上期待什么?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期待呢?
她毫无负罪感的咀嚼,甚至理直气壮地问我要第二块饼而毫无羞耻感,分明是在啃噬我骨血里锈死的锁链,我竟然想把这种虚伪的克制复刻给下一代,当我把这种残缺的爱捏成饼投喂给她的时候,究竟在求证什么?是期待她替我咬破那层道德油纸,还是在恐惧心底盘踞的饿鬼?
蓦地,我突然顿悟:当年我们让渡的不是烧饼,是理直气壮说“我想要”的权利;而今我反复投喂的也非甜食,是妄图用一块饼同时堵住三代人呜咽的嘴。
第二天,我又去小吃店买了八份榴莲饼,油纸包坠得沉甸甸的。妮子正蹲在门槛上数蚂蚁,见我回来,眼里一下子亮了起来,这回她倒把第一块饼送到我嘴边:"大姨尝尝,榴莲饼太好吃了!"
我嚼着粘糯的榴莲饼,忽然豁然开朗。现如今的孩子们,酸奶成箱往家扛,蛋糕奶油糊满脸也不心疼,各种各样的小零食应有尽有,倒不是惯的,是锅里菜多了,不用喝菜汤了。
当年那一块喂了狗的烧饼,成了我心尖上的一道疤。如今给孩子买了八个榴莲饼,权当和旧年月和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