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我找到了,找到虫草了!"他一找到虫草,便激动地向父亲大声叫喊。他的声音掠过山谷,跨过河水,在天地间久久回荡。当他听到一道似乎没有源头的叫声时,沿着声音的来源回头望去:一个孩子用食指按住了草众里的虫草等着他来挖出来。他惊呆了,多么粗的虫草阿,比孩子的手臂都粗几倍"啊!好粗的虫草!光这一根就足够有一斤了,真粗!哈哈……"父子两高兴地笑出了声音。
早晨,邦丹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卓玛在煤气灶上烧水,她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端到了邦丹的枕边。
邦丹接过茶碗,便吹着气喝了茶。对于他来说喝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平时父亲向卷在被窝里的他端茶时,他常常抱怨说:"让我睡个安稳觉好吗?喝茶会积尿的。"是的,邦旦是个睡觉能手,他起床去撒尿都觉得累。可是,卓玛端来的这杯酥油茶,口感似乎别有一番。香气四溢的茶经过他的喉咙,向全身蔓延,给了他飘飘然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最近的处境太像父亲了。以前,小邦丹高兴时偶尔会给父亲端一碗茶。父亲的表情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已经习惯了被别人端茶给自己似的,总会以非常缓慢的的动作接过茶碗,嘴巴张开一道缝隙来喝过酥油茶。
邦丹起身叠起被子,然后在垫子上盘腿而坐。他这才发些卓玛把上山必备的干粮都打理好了。他对自己的贪睡和懒惰觉得愧疚,便埋怨自己说"又睡过头了。"
“一定是累着了。再说,这些琐碎的事我能应付的来。"卓玛为了把唇膏涂的均匀,上下嘴唇贴了几下,然后拿起茶壶给邦丹的茶碗添了一下茶。
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在雪山顶上时,人们开始走出帐篷,成群结队地像一层天梯一样盘曲迂回的山路上向上行走,邦丹总是趁着晚上夜深人静之时费尽心思精打细算:第二天应该去哪座山上找虫草,怎么去安排第二天找虫草的路程。可是第二天的事实总是跟他的心愿和计划不相符。他觉得自己的想法被别人穿透了,最想去的那座山,人总是比其它山多,不禁一阵烦恼涌向心头。
阳光逐渐从山顶照到了山腰,照到了像甲虫一样漫步往上攀爬的人们的背上,邦丹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在冒汗,汗水湿透了身子,身上的衣服粘在身上。
可是人们的步伐根本没有放慢的意思,每个人都像邦丹一样心里渴望着那个破土而出的新生命。
每当看到这些忙碌的情景,邦丹总会想起自己跟随父亲去挖虫草的童年。年幼的他根本无法跟上大人们匆忙的步伐,有时一不高兴直接蹲坐在地上动也不动。
"要赶上谁阿?这么快?"
父亲回头埋怨帮丹没出息。
"不要虫草啊?赶紧跟上。"
他不仅不听父亲的话,还会找一些理由来辩护自己"山上的雪还厚着呢!"
"再不快点,虫草连剩都不会剩了。"父亲满脸无奈的样子等着邦丹迈步走向他。
到了山上,邦丹才发现除了向阳的草丘和那些嘈杂的植物以外,草谷和背阴的部分仍然积有薄薄的一层雪。人们匍匐在雪地里寻找虫草,即使雪地里的反光让他们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但是,下雪天也给他们制造了一些积极的条件,雪地里,虫草就像一块白布上的一粒青稞一样显而易见。这个比起在五颜六色的草众中寻觅一根虫草容易很多。山上寒冷的气候似乎对邦丹不起任何作用,他时而四肢趴地,时而蹲在草地上。以各种法子拼命寻找虫草。
"阿爸,我找到了,找到虫草了。"突然一个小孩用手指着雪地里的虫草叫喊着爸爸。他的声音如此亲切。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涯。似乎是现实,又似乎是一场梦。是的,邦旦这才记起几个时辰前做的那场梦,他感觉自己就是眼前的这个小孩。梦里他如此激动的呼喊着爸爸。但他不记得父亲究竟有没有来。相反,当他听到了一个小孩向他喊爸爸时,他一厢情愿的样子向小孩走去了。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一场梦。梦里的他似乎变成了两个人,或者说变成了两个角色,一个人变成了两个角色。他明明是一个小孩,莫名的变成了一名父亲,他自己的儿子是自己,自己的父亲也是自己。这样一来,他似乎向自己求助,又似乎向自己伸手帮忙。他越来越搞不懂了,这场梦越想越复杂,越想越难解,像一场深不见底的谜团,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梦里的哪一个角色属于自己呢?向父亲喊话的那个小孩呢还是帮孩子挖虫草的那个父亲?他想来想去。灵光一现,觉得他悟出了一个道理,他认为那个小孩才是自己:他仍然清晰地记得找到虫草的那一刹间,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当时他完全遏止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了。
是的,明明是自己喊了父亲的,这小孩是我才对,这样一来,父亲一定会很乐意帮我挖虫草的,而且一定会很高兴。那么后来的那个"阿爸"一定是我的父亲,当时自己脸上绽放的笑容,嘴里情不自禁发出的笑声,还有心理难以形容的情绪,都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而应该是远在天堂的父亲给我拖的梦。也许父亲很满意儿子目前的表现吧。
就一根虫草有什么可以欢天喜地的呢?也许,做了父亲才会有这种被儿子的轻微举动所动情的时候。 突然间,他对"父亲"二字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敬畏。
父亲离开他已经有五年了,记得,父亲临终时刻微微张起深陷的双眼,弥留之际对他讲:"世间万物,有生必有死。不是来者,便是去者。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父亲临走时,嘴角挂着满意的微笑。父亲的离开让邦丹坠入了痛苦的深渊。他总是惋惜自己没能报答父亲。有时还对父亲的说走就走的离去感到难以理解,让他孤身一人留在世上,无依无靠。父亲去世那年,邦丹才15岁。 但是,经过了这场丧父之痛之后,他似乎长大了不少。他甚至会用大人的眼光看待世界了。他发现,其实父亲说的很对,世间万物有它自身遵循的规律,这个颠补不破的规律就是生与死的不断更替,所有一息尚存的生命早晚都会踏上“死亡”这一必经之路。他这么想着,转念之间,恍然大悟:按照父亲说的,如果世界上的所有人"不是来者,便是去者"的话,那么父亲就该投胎成人了吧。
他确信梦里的小孩一定是自己的父亲,梦里作为父亲的自己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无拘无束。那是因为自己见到了久别的父亲,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么一想,我的儿子就是我的父亲了?其实,这也根本不足为奇,活佛说过:门口的小狗都说不定下辈子会做自己的父母。按照这个逻辑。自己的父亲投胎成为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他想着想着,瞬间觉得悟出了一个大道理
"昨晚我做了一场梦。"邦丹沉默许久之后对卓玛讲起昨晚的那场梦。
"做了什么梦?"卓玛头也不抬地继续在草众里寻找虫草。
"梦里我找到虫草后喊着父亲的名字。"
"为什么喊父亲啊?"
"梦里我是个小孩,太激动了吧。"
"哦,父亲来了吗?"
"没有。"
"不是,来了,小孩的父亲来了。"
"……"
"我帮小孩挖了虫草。"
“哪个小孩?”
“刚刚说的那个”
"那个小孩不是你吗?"
"那个小孩是我的儿子。"
"你在说什么?"卓玛望着邦丹语无伦次的样子。
"我帮这个小孩挖了虫草,我发现他是我的儿子。"
"那妈妈呢?"
"谁的妈妈?"
"你儿子的妈妈。"
他不知道如何答复这句话,也不知道怎样把话题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当然是你了。"他看了看卓玛微微鼓起来的肚子然后会心一笑。
"将来你要带孩子去挖虫草,让他学会找虫草。"
"是的,找虫草是有技巧的。"邦丹显露出一副富有经验的虫草挖手的样子。
"比如说,从自己身边的草众里看起,逐步把视线放远。"
"从自己的左侧看起,逐渐往右边看。"这些年,他用了父亲交给他的这些技巧以后,果然挖到了比平时多很多的虫草。
"是吗?"
"你试试!"
卓玛反过来从自己的右边看起,视线逐步往左边移。觉得有一种看不顺的感觉,她对自己爱人的这些技巧感到由衷的钦佩。
"太过于用心是找不到虫草的。"在他面前卓玛像个对虫草一无所知的外行人,乖乖地听着他的话。是的,对于邦丹来说找虫草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他不会把心思故意放在当下找虫草的事情上。反而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幻想和向往:将来自己的孩子长得会像自己吗?有了孩子就意味着当爸爸了,那是什么感受呢?如何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孩子过上美好的生活呢?他总是把心思放在将来的生活。不过美好的想象总是驱动着现实里的人们越发勤劳好干。扎西越想到那些未来的美好情景,越是迫不及待地寻找虫草。
"没有谁心思故意放在找虫草上的。"他得意地继续说到。
"阿佳措姆总是心不在焉、谈天说地的,可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虫草挖手。"卓玛很赞同帮丹的话。
"听说尕容沟有个叫扎西的,他喜欢听音乐,他一听音乐虫草便会云集在自己的周围,要是MP3没电了,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一根虫草都找不到。"
"挖虫草跟找对象是一样的,不用去刻意找到它,它自然会找上门来的。就像茫茫人海中你偶然找到了一个叫邦丹的人一样,不费心思,不费力气。"他逗着卓玛说道。
"我可不允许你找虫草一样找女人。"卓玛说着对他翻了一下白眼,他们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
这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前面阴坡的暗影投射到了山脚下,暗影逐渐往上蔓延。这就是黑夜与白天的更替。万物告别白天,迎来了黑夜的缓缓到来。他望着太阳落下山,又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这个时候是父亲给他喝茶的时候了。六月的白天远远长于黑夜,而且头顶上的烈日把人烤得口干舌燥。但是为了小邦旦有茶喝,父亲舍不得喝下暖瓶里的茶。等到下午他会卸下背上的暖瓶让邦丹喝茶。暖瓶里的凉茶常常是解渴的灵丹妙药。喝完茶,邦丹会把暖瓶的嘴放在舌头上敲一敲,里面凝成一团一团的酥油会掉落在他的舌尖上。按照父亲的叮嘱,他把酥油轻轻涂在手掌上,然后擦在自己干裂的嘴唇和晒红了的腮帮子上。
夜色缓缓湮没了大地,一轮明月逐渐从雪山顶上升起来,寒光照在大地宁静的颈背上。此时,除了一两声狗叫以外,天地间悄无声息。只有尕曲河流像一首动听的曲子一样带着人们的梦,带着大地的宁静流向远方。邦丹感到全身上下无处不痛。便摊开手脚躺在床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除了摘花你会什么?真是小孩!"一个孩子用摘来的野花编制了一顶色彩斑斓的帽子后给他看时,一个大人如此骂道。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密密麻麻的络腮胡已经泛白了。他皱着眉头,用惆怅的眼神看着远方。"我不是小孩,我已经长大了。"他不喜欢被人称他为小孩。然后翘起嘴唇表示受到了委屈。"这叫长大了吗?连一根虫草都找不到 !"他故意拿小孩的称呼来取笑孩子的不懂事。孩子没有继续说话,低头安静了片刻便跑开了,一阵无忧无虑的笑声在天地间再次回荡了起来。
真不懂事! 父亲一定为我受了不少苦。邦丹回想起自己童年的无知和调皮时,心中充满了自责和愧疚。
"睡着了吗?"卓玛的这句话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让他从记忆的深处拉了回来。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卓玛手掌撑着下巴,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着凉了吗?"邦丹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便解开脑后相交叉的双手,棉被往卓玛的一边拉了拉。
卓玛凑近邦丹,用双手搂住邦丹的脖子,附耳低语道:"只要在你身边,我就感觉不到一丝寒冷。"
一片宁静随着一缕清柔的月光从帐篷的门缝里洒在他们的脸上。
2016/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