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可真冷啊!
小年过后,天就没有放晴过,细小而又密集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不一会儿,山川、田野、村庄全都铺上一层薄薄的雪,站在外面,犹如置身冰窖中一般。
早上五点半,林冬准时从家出来,骑电瓶车去毛巾厂上班。路上,雪越下越密,越下越大,像织成了一面白网,四周白茫茫一片。有那么一瞬间,林冬有些眩晕,分不清东西南北。
好容易到了厂子,尽管做了一系列的保暖措施,依然抵挡不住凛冽刺骨的寒风,整个人都被冻僵了。
早到的师傅们都在抱怨着这个糟糕的天气,抱怨着去年就许诺给车间安装空调,今年依旧没有兑现的工厂老板。
林冬取下厚厚的毛线手套时,中指关节冻疮溃烂的地方和手套粘连在一起,她小心翼翼揭开手套,还是痛的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同车间的张姐走过来,递给她一张创可贴,“这鬼天气,真让人遭罪。”
“过年还准备去严浩爸妈家吗?”她问林冬。
严浩是林冬过世的老公,在和病痛抗争了两年后,还是在半年前丢下她和他们的儿子撒手人寰。
往年春节,严浩带着林冬娘俩腊月二十九坐上几个小时的车到公婆所在的城市。先在附近找好宾馆安顿下来,大年三十才拎着礼物,去登公婆家的门。
公婆家在离林冬两口子居住的乡镇三百多公里的外省。当年严浩师范学院毕业后就留在林冬家所在的乡镇中学教书。别人给他介绍好些比林冬条件好的女朋友,他都没看上,偏偏看中高中都没毕业的林冬。
第一次去严浩家,就把林冬给吓到了。原本以为他家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知识分子家庭,没想到他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
婆婆温文尔雅,对谁都和颜悦色,可给林冬的感觉,不管她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仿佛要拒人千里之外。
每次去,她都特别不习惯公婆家的暖气,一天24小时开着,而且窗户紧闭,呆不了一会就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有时实在憋得受不了,就悄悄把阳台的窗户打开一条缝,鼻子朝着外面长吸一口凉气,冷空气顺着鼻腔进入好像快要着火的气道和肺,才稍稍舒服些。
婆婆对外面的气流很敏感,好像有第六感似的,本来盯着书本的眼睛朝着阳台方向责备地瞥上一眼,吓得林冬赶紧关上窗户。
如坐针毡的她,伸手不是缩手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等到婆婆把几盘半生不熟,不冷不热的饭菜端上桌,几个人终于在沉默中完成这顿味同嚼蜡的年夜饭。
一顿饭下来,林冬的内衣能拧出水来。
饭后,婆婆对他们说:“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客客气气把两口子送出门外。
虽说已经走在空气清冽的外面,林冬的神经依然紧绷着,总感觉厚重的窗帘后面有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她。直到离得很远,看不见公婆住的那栋楼,才长长的舒一口气,放松下来。
回到宾馆,两口子各自泡上一大碗方便面,又放一根肉粒满满的火腿肠,吃饱喝足,心情放松的睡到第二天坐车回家。
有了儿子以后,林冬在婆婆家更是如履薄冰。小男孩顽皮、爱闹,婆婆虽然不说什么,但林冬还是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的嫌弃和厌烦。
尽管每年的年夜饭吃的很压抑很煎熬,但林冬从没在严浩面前抱怨过,她理解严浩的不容易。
婆婆是严浩的继母。
严浩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从小到大继母对他都很冷淡,公公是个老学究,除了做学问,别的什么也不过问。
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比他小十来岁,初中就去国外读书,林冬和严浩结婚十几年,见到他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严浩大学毕业后,尽管有机会回到父母身边,可他还是选择远离他们。
“知道我为什么看中你吗?”严浩说:“第一次去你家,你妈系着围裙在灶台炒菜,你爸在灶下烧火,油锅里的菜发出“刺啦啦”的声音,灶膛里的柴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整个厨房弥漫着一股饭菜的香味,热气腾腾,热热闹闹。我当时就想,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的姑娘,肯定有一颗柔软温暖的心。”
林冬好奇地问:“这有什么稀奇,我们不都是这么长大的吗?”
“你不知道,有的家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都冰冷的如同冰窖。”严浩说。
“唉!”想到这儿,林冬忍不住叹口气,恨自己在严浩活着的时候没能加倍对他好。
中午休息的时候,老板说过罢年厂里不再需要这么多的工人,会裁减一部分,林冬的车间也要裁掉一个。
林冬心里“咯噔”一下。严浩活着的时候,林冬一直在家照顾他和孩子,没有出去工作过。严浩去世后,林冬刻不容缓要找事情做,挣钱偿还给严浩治病东挪西借的债务和母子俩的生活开销。
尴尬的是,林冬四十上下的年纪,即没有工作经验,又没有一技之长,实在门路有限。好容易通过熟人介绍,来到这家厂子,刚刚上手。
她干活的锁边车间,一共就三个人,其中一个是老板家的亲戚,另一个张姐,比她年长一两岁,上班时间比她长,熟练程度也比她强。
林冬想,要裁员的话,肯定是自己。
这件事让她忧心忡忡。
自从老板说要裁员开始,张姐和林冬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张姐明里暗里和林冬较着劲。
林冬刚来厂里的时候,性格爽朗且热心肠的张姐挺关照她的,两人年龄相仿,总有说不完的家常话。在这个只有三个人的小圈子里,老板亲戚自觉高人一等,处处流露出的优越感,表明着和她们身份的不同,这倒反而让她俩不自觉地站在同一阵营。
可是,现在林冬感觉张姐变了,人前人后对老板亲戚献殷勤,故意疏远林冬,孤立着她。
这些天厂子里还散布着不利于林冬的各种流言,说她背地里谈论某某某把厂里残次的毛巾偷偷带回家,还说谁谁谁上班时间出去办私事,又说她经常咒骂老板对员工苛刻小气等等。
她知道是张姐在背后捣鬼。
林冬了解她的家庭情况,老公是个不成器的,家中还有老人儿女要负担,日子过得不易。所以张姐这么编排她,即使心里很难过,但仍然不想因为这件事和她生分,于是主动找到她,对她说,不管老板会留下谁,自己都毫无怨言。
张姐干笑几声,说:“你想到哪儿去了?做姐姐的怎么会和妹妹争呢?”说的林冬很感动。
不想,一转身,她用不屑的口吻小声对老板亲戚说:“有些人就是自不量力,凭什么和我争?”说完两个人“哈哈哈”大笑起来。
下班的时候,雪还没有停,路上空无一人。风夹杂着雪花拍打着林冬的脸颊,回家的路湿滑难走,她只能推着车子顶着风艰难前行,结果一不小心连人带车滑倒在路边的泥沟里,弄得全身上下都是泥水。
那一刻,她的心真是凉透了。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的孤单,仿佛自己站在一个被世界遗弃的角落,仿佛自己是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
晚上,儿子问回不回爷爷奶奶家过年?
她说不去了,儿子有些失望。
“你给你奶奶打电话了?”林冬问他。
“嗯。”儿子躲闪着林冬的目光,“我是他们的孙子,他们总不会不管的吧!”儿子心虚地说。
儿子今年高二,成绩优异的他对自己有很高的要求。最羡慕最崇拜的人是他的小叔叔,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小叔叔一样去国外读书。
严浩在世的时候,也很支持儿子这个想法,可又有谁知道这世事无常呢。
林冬也希望儿子能实现愿望,今后有更高更好的发展,可现实是她根本负担不起高额的出国费用。
她和儿子谈过这个问题,儿子说:“我们可以先跟爷爷奶奶借钱。”
这几天林冬一直在纠结怎么向婆婆开口,没想到今天临下班时婆婆打电话过来,让他们过年不用回去了。林冬还想开口说儿子的事,婆婆说:“知道你现在有困难,但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责任,自己的担当,我们没有义务帮助你们。”
婆婆的话硬是把她的口堵得死死的。
林冬把婆婆的话说给儿子听,怕他难受,对他说会另外想办法。
儿子烦躁地打断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家里人都不愿帮忙,何况你厂里的那些人,不要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不会借给你这个外人。”
她想想也对。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也是节前最后一天上班。林冬准备主动对老板说开年就不来了。
到了车间,没见到张姐。老板亲戚说她已经向老板辞职。
中午收到张姐一条微信,“原先还以为你有一个有钱的婆家,不在乎挣这点辛苦钱。昨天听到你和你婆婆的电话才知道,你也不容易。你就踏实在厂里干,我怎么也比你强点。”
张姐的话就像冬日里的一抹暖阳照进林冬的心里,倍感温暖。
不过她还是拒绝了张姐的好意。
她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泥沼,有些需要别人拉一把,有些则靠自己站起来,走出去。
走出工厂大门,连续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停了,遥远的夜空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吧!